窗轩角落的蜘蛛织了一张网,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韩非心中万分感激,朝张良镇重一拜,七尺身长的男人一下子不知如何言语,只一遍又一遍说着“多谢”。随后,又担心此行会有危险,派了卫七一路保护。
待两人离开之后,韩非又慵懒地坐回席子上,一个人感动万分地对着眼前的一碗清水,眉眼颇为得意,“看,子房还是很在意我的。”
九钟楼外,张良与卫七双双下马。却从小墨口中得知,东皇释去了外地避暑。
古时候的交通很不便利,若是等东皇释避暑归来,韩非的禁足期限估计都满了。那时,所有人都认定了他是个恃位而骄的纨绔,谁还会再去追问真相?
还好小墨心肠热,加上之前又与张良一见如故,便私下透露了东皇释的行踪。
而东皇释避暑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离新郑只有两日路程的苍山。
时下,四月还没过完,太阳的温度并不怎么热,枫树的叶子还是青幽幽一片,并没有什么美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阴寒的苍山避暑,东皇释委实是个怪人。
还是说,这只是他不想见人的托辞?
越到南山头,山路越是崎岖,到了恶石林,四处都是突兀怪异的巨石,马匹已经不能行走。张良和卫七干脆把马儿栓在树上,徒步往上头走。
一路上,两人一语不发。张良时不时侧眼瞟卫七,却见他目不斜视,始终沉默。
是不爱说话,还是害怕开口?
走到一处小溪边,张良停下,捧了几口溪水解渴。卫七怕摘下面具,没喝。
张良看着他,“为何不以真面目视人?”
卫七的声音仍旧粗得像磨刀石,“相貌丑陋,怕惊吓到旁人。”
张良偏头,鬓角的青丝随而飘扬,“你那日不是这么说的。”
卫七一愣,抬头。
张良浅浅一笑,又道:“你那日说,皮囊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为何到了今日,又反而看重相貌,还怕惊吓到我?”
卫七收了收下巴,没有做声。
张良也不继续问下去,又喝了两口水,道:“咱们从晌午走到现在,想必你也渴了。”转过身背对他,妥协着说,“你喝吧,我不看。”
听着他把面具放到石头上,捧水痛饮的声音,张良唇角一勾。
山间的涧水源远流长,发出细碎的流动的声音,偶有两只飞鸟掠过,啼声清脆。
张良望着不远处盛开的木香花,思绪变得悠远,“你来过苍山吗?”
“没有。”
“那你见过仓灵子吗?”
“见过。”
张良笑了,“你不曾来苍山,却见过仓灵子?”
卫七戴好面具,继续往前走,“以前有幸在外面见过。”
张良跟上他的脚步,声音变得轻柔,“你的身形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他走路的时候,也是一手拿剑,一手垂下,从来不摆动。”
卫七道:“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张良的眼眸发亮,“但我从未把他认错。”
卫七仍旧冰冷,“那是因为你见识的人少。”
张良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又问:“你的剑法也跟他很像,你在哪里学的剑?”
卫七走远,扔下两个字:“破庙。”
张良当然不会相信。
西门厌虽然走了两年有余,但是那袭墨色的挺拔身影从未在他脑中抹去过。以前在苍山练剑,仓灵子认为他们的觉悟高,让他们独自去一处小瀑布练习。不论是开始还是结束,西门厌都喜欢走前面,他在后面跟着。
张良定定地望着走远的卫七,心里无比笃定。纵然世人有相似的地方,但西门厌的背影,他不可能认错。
只是,为何西门厌装作陌人?
夕阳西下,白月东升。
等找到东皇释避暑的宅子,夜幕已经垂临,早生的夏虫孤寂地在草丛间鸣叫。
“我家主人已经歇息了,二位请明日再来。”
门童冷着脸,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十分不待见。下人是看主子的脸色行事的,门童敢在生人面前端出傲慢的姿态,当然也是受了东皇释的指示。
张良上前一步,问:“那请问小哥,先生明日几时起身?”
“小哥?你看着比我大吧?”门童抬头瞪他,声音尖锐,又道,“主人的起居说不准呢,有时早,破晓时分就起了,有时晚,日上三竿也还睡着。”
张良哦了一声,拱手,“多谢。”再抬头望了望夜空,脸上多了几分赧色,“今日天色晚了,可否请您行个方便,让我们留宿一晚?”
门童表情冷酷,“我主人说了,不留外客。”
然后还没等张良下一句话出来,便碰的一声,关紧大门。
对着沉重的木门,张良一凛——这东皇家族的规矩还当真严苛。
无奈,回头冲卫七耸了耸肩,“看来我们只能找个山洞了。”
东皇释并非是真想避暑,也并非起居时辰不定,只是找个不方便见客的托辞,避着张良。
韩非是王室中人,张良也出身相国世家,身后都是深不可测的王宫庙堂。东皇释的眼睛毒,鼻子也灵,韩非刚获罪,张良就来拜访他,其间的目的他岂会不知?再者,他已经远离王权显宦许久,再要他出面去王宫作证,自然不会愿意。
这一点,张良还是悟得出来的。但是如今韩非身陷囹圄,东皇释这条路是唯一的途径,他不可能放弃。
山洞里,湿寒交迫。卫七生了很大的火堆,火焰摇曳,将寒气悉数驱逐出山洞。
张良伸出手取暖,修长的手指被火光晕染成了暖黄的颜色。他盯着跳动的火焰出神,喃喃问:“东皇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卫七抱剑靠着石壁,声音低泠,“自恃清高之人。”
“清高之人......往常这类人,终其一生都在寻觅知音。”张良随手捡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圈圈画画,又道:
“古有伯牙断弦,因为钟子期离世而再不奏琴,留下高山流水的佳话。那一日,东皇释与韩兄在厢房里交谈了足足两个时辰,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但他既然愿意把轩辕剑交给韩兄,想必也是真心赏识。这样一想,在他心中,韩兄怎么也算得上半个知音。如今知音有难,他如何还退而避之?”
卫七看事情看得比较透,“韩非还没重要到让他出面的地步。”
张良顿了顿,回眼看他,“你觉得,他为何不想出面?”
“怕惹火上身。”
张良蹙眉,“可他背后的力量十分庞大。他坐拥九大稀世珍宝,就放在九钟楼里,却无人敢动。姬无夜的势力在韩国已经能翻云覆雨,但是他垂涎轩辕剑,也只敢在九钟楼外动手。由此可见,东皇释的势力不容小觑。”
卫七沉思了片刻,“你想说什么?”
张良在地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权”,又在上面打了叉,“我认为,王宫应该有足以威胁他,他却不想面对的人。而这个‘威胁’,不是权势方面的。”
写字的手往旁边挪,画了一个八卦,“东皇释的面具也十分可疑,除了完整的八卦图案,其他什么也没有。这说明,他很有可能是道家人。王宫里,有谁是道家的呢......”沉吟了半晌,然后望向卫七,“或者,你认为他为何要戴面具?”
卫七闭上眼睛,挺直腰背打坐,“我对他的面具不感兴趣。”
张良莞尔,收了沉闷,“也是。毕竟你也不想我对你的面具感兴趣,对不对?”
卫七不语。
张良扔了木棍,站起身,拉了一个懒腰,在一块较平整的巨大的石头上躺下,“罢了,我要歇息了,阁下练功也好,养神也罢,请自便。”
山洞里落针可闻。
少顷,绵长的呼吸声响起,始终在一旁打坐的卫七终于睁开眼,走到巨大的“石床”面前,看着因为寒冷而蜷缩在一团的张良,解下外袍,轻轻给他披上。然后又从外面找了一大堆木柴,在石床旁边生了一堆火。
面朝石壁的张良缓缓睁眼,眸子里,三分伤心,七分疑虑——厌师兄,为何佯装不认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收藏每天都会涨两三个,是有小可爱帮我宣传了吗?
第36章 解困九公子(三)
“我家主人没起,你们晌午再来吧。”次日,门童仍旧不让他们踏进大门半步。
张良也不生气,只弯腰拱手,“那请阁下转告先生,我们晌午的时候必来拜访。”
“转告?合着你还想让我家主人给你备茶么?”门童的眉毛一横,鼻孔朝天。
张良忙不迭解释:“非也非也,在下只是怕先生忙碌,忘了这一茬。”
门童冷哼,“忘了便忘了,现在是你们有求于我家主人,你们自己记下便成了。”
张良赧然,“......是,在下唐突了。”
砰!
再抬头时,大门又关上了,还伴着插门栓的声音。
张良回首望了望卫七,无奈叹道:“果然,又白跑一趟。”
卫七盯着他,“你不生气?”
张良自然没有生气,只是单单有些着急。他偏头,不答反问,“看来,你倒是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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