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七默认。
张良顺着蜿蜒的青石阶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声音纤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现在既不劳累,也不饥渴,恼什么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让清新的自然气味在肺腑里打转,再徐徐吐出,“比起幽禁在方寸之地的韩兄,你我还能在山间小径游走,不是胜过他百倍么?”
卫七整日在暗处保护韩非,将他终日饮酒怡然自得的生活尽收眼底,于是道:“他比你想的过得好。”
“你只看到表面。”张良却摇头,“韩兄是一个喜欢把情绪思想装在肚子里的人。别看他吊儿郎当,其实那些委屈和不甘,都被他藏起来了。”
卫七有一丝不悦,“你好像很懂他。”
张良否定道:“没有人能真正懂他。我读了很多书,见识过很多古人的风姿。但五洲四海,古往今来,他是第一个说出‘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人。这句话,没有一个生僻字,拿在手上也都能看懂。但这样的言论,却没一个人能写出来。他的思想,他的境界,比任何人想得都更加深刻长远。”
他兀自地夸赞着韩非,然后偷偷笑着,“咦?你好像更生气了。”
卫七拧过脑袋,加快了脚步,把张良甩在身后。
望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张良的笑容逐渐收起。随后回首,深深望了一眼百级阶梯上的黑色木门。一片青叶飘过,打着旋落下,竟有些凄凉。
韩非是他敬重又欣赏的人,如若继续被误解下去,不受重用,甚至惨遭非议,对于韩国,委实是灭顶的灾难。
想见东皇释并不容易。晌午,他们果不其然的又被拒在门外。
“我家主人尚在午睡,你晚上再来罢。”
那时,张良已经有点着急了,一拖再拖,不知多久是个头,“那先生一般午睡多久?在下等着。”
门童的态度仍旧不可商量,“主子的事,我一个作奴才的怎好过问?你傍晚的时候再来罢。”
张良迈上最后一级石梯,“东皇先生好像一直在睡觉。”
门童退了一小步,声音拔高,“你有意见?”
“这倒没有。”张良恭敬站着,并没有逼近他的意思,“在下只是想,既然先生的起居如此不定,那在下便候在门口了。待到先生何时起身,何时想见在下,在下再进门。”
门童愣了愣,然后扔下两个字,“随你!”
再将门碰的关上——我滴个娘诶!刚刚张良上前的那一步,仿佛要打架一样,太可怕了!(张良无辜飘过)
门外,卫七在一旁抱着剑,等了片刻,见张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问:“不走么?”
“没办法了。要想还韩兄清白,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张良摇头,“东皇释不见我,只是觉得我够不上见他的资格。现在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磨到他肯开门,肯开口,肯出手相救。”
百余级阶梯之上,张良青衣飘飘,挺立在翩跹的山风中。他的身形消瘦,在偌大的山谷和蜿蜒的石阶之上,只有小小的一点。
傍晚的时候,面前紧闭的木门仍旧纹丝不动。
卫七递给张良一袋水,张良摇头。
卫七晃了晃水袋,微恼,“喝水。”
张良道出缘由:“我现在有求于人,求见之时饮水,心不诚。”
卫七不悦,“你大病初愈,不吃不喝,熬不过他。”
张良轻轻瞥他,“你如何得知我生病了?”
卫七避过他的眼神,“韩非说的。”
张良笑话他撒谎的水平拙劣,索性把话摊了开来:“你知不知道,你已经露出好多破绽了?”
卫七不语。
夕阳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张良背对晚霞,面朝暗影,看不到表情,声音低到了尘埃里:“一,你是韩兄的暗卫,他为主,你为仆,你不唤他‘主人’,却直呼其名。二,暗卫一职,都是在暗中保护主人,讲究无声无息,出人不意,只在主人危险的时候出面。韩兄怎可能会与你闲谈,还说我的病情?三,自从我说过你走路像我一个故人之后,你就故意在行走的时候摆手,还改了握剑的姿势。要是你问心无愧,你为何要改动?你知不知道,这反而欲盖弥彰?”
卫七转过身不看他,微微抬了抬头,苍白地辩驳:“你想太多了。”
两人背向而立,张良凄凉地笑,“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相信,东皇释并非不想见我,只是在考验我。”他半闭着眼,幽幽道,“你呢?你是在考验我,还是......压根就不想见我?”
卫七僵硬着脖子,站了半晌,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狼狈地往下走。
“厌师兄!”张良叫住他,喉咙颤抖,已经开始哽咽,“你若还有一丝良性,就给子房一个答复。”
卫七顿了顿,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你认错人了。”
这句话飘散在山风中,却在张良心里扎根,刺破肌理,鲜血淋淋。
他缓缓闭上眼,身心俱碎。
苍山的晚上很冷,像一根尖锐的寒针,刺进骨头深处。张良那晚才知道,夏虫在后半夜是不会叫的。空荡荡的山谷寂静得可怕,只剩下一片肃杀。在他身后的百级阶梯之下,一棵百年的枫树之后,卫七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瞪着长门外的那抹瘦削的身影。如若张良体力不支,不慎晕倒甚至是踉跄,他肯定第一刻就冲上去。
但是张良始终站得笔直,倔强又固执,宛如一个被种群遗弃,却仍然要引吭长啸的孤狼。
卫七恼怒,一拳击上树干,枝头上的叶子随之洋洋洒洒飘落,仿佛三九天的鹅毛雪。
................................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在张良屹立在门外的第三个晚上,东皇释终于有了动静,他从门内走出来,看了看张良眼睛下面的青黑,吩咐门童:“给他收拾个厢房,休息一晚。要在台面上正儿八经谈事情,这样的精神气,他也不怕把自己搭进去?”
张良错愕地拱手,腰杆微微弯曲,“多谢先生。”
他的腿已经麻木,迈出去第一步就跪在地上。他讪笑了一下,仓促地爬起来,依靠在门框,“让先生见笑了。”
门童很有眼力见,走过去搀扶他,手还没伸出去就发现,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张良的手被一把拽住,抬眼顺着望去,正是戴着玄铁面具的卫七。
东皇释站在不远处的木质走廊上,微垂头颅,问:“你朋友?”
张良用力一甩,挣脱卫七,冷冷道:“陌人。”
然后径直路过,在门童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卫七讪讪收手,顿了顿,退出门槛。
..........................
东皇释的脾气委实怪异,之前百般不待见张良,现在却像对待宾客一样招待他。吩咐下人,给张良送上美食浴汤,还安排了一间十分寂静,适合安睡的屋子。
相比之下,卫七就比较惨了,没有得到东皇释入门的允许,又怕张良不知道什么走了,只得抱着怀里的剑,靠在石狮子旁边沉默。
“喂,大个子,要不要进屋?我可以背着主人帮你在柴房置一张地铺。”门童其实本性不刻薄,只是前两日受了东皇释的指示,才故意作出的样子,想让张良知难而退。
不过......耍嘴皮子厉害倒是他的本性。
卫七藏在面具下面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不必。”
一副热心肠被傲慢拒绝,门童的脸马上就垮下来,“哼,爱进不进。”然后甩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出来,砰的关上门。
张良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次日晌午,他才饥肠辘辘地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仪容,在小厮的带领下,扣响东皇释书房的门。
两人对立而坐,一方桌案小巧精致,中间放着巴掌大的紫砂壶,两只茶杯里面的水刚过一半,茶叶还在上面打旋。
东皇释的面具有一个小机关,要饮茶的时候,下巴的部分会从中间打开,然后往上一缩,与上面的部分贴合到一起,露出下巴和嘴唇。
“听说你的棋艺好,为何哪日解开棋局的人,不是你?”东皇释倚着窗轩,望向外头的幽幽山谷,以及笼罩在上面的轻雾。
近距离接触,东皇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神秘,最多话语中透着的孤傲让人有一种敬畏感。
张良十分郑重地点头,“良之才智,不及九公子之十一。若韩国失了这样一位能者,必有殃哉!”
作者有话要说:
啊……有小可爱给我一点建议吗?写文方面的,我急需提高呢。
第37章 西门厌的面具(一)
张良十分郑重地点头,“良之才智,不及九公子一半。若韩国失了这样一位能者,必有殃哉!”
东皇释漠然,抬手搭在窗框上,似是看清红尘的白鹤,“国家的命运无非两种。吞并他国,或者被他国吞并。韩国也不例外。对我而言,这没什么差别。”
张良上身前倾,“然则九公子生在王室,韩国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
东皇释慢吞吞地说:“那是他的事情。”
张良微愕,“难道先生不在乎他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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