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也看什么都新鲜，所有小孩子的玩具他都不知道，所有少年人该用的他都没有，李寻欢看他眼睛发亮的样子，叫他买，他也不买，看了就走。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看什么都好奇，但是什么都没买地逛了一上午。
一条街从头逛到尾，两个人兴致勃勃，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两手空空，又逛回来。最初摊主还会向他们推销货物，当摊主看见他们第二次逛回来，都懒得招呼他们了。
李寻欢和阿飞逛到下午，肚子饿了，去路边摊上吃馄饨。
阿飞看见旁边那桌，有人在吃长寿面，问李寻欢那是什么，李寻欢说那是过寿时吃的长寿面，吃了便长命百岁无病无灾，问阿飞生辰是哪天，到时也可以买给阿飞吃。
阿飞想了一会，才回答自己生日是正月二十五，李寻欢记下，约定好要给阿飞过生日。李寻欢向阿飞道歉，来这里三年都没有给阿飞过生日。阿飞说无妨，反正自己也没给李寻欢过生日。惹来李寻欢的大笑。阿飞看李寻欢笑了，便也低头笑起来，掩去眸中那抹似有若无的悲伤之色。
李寻欢不知道，十五年来，从没人给阿飞过生日，以至于当李寻欢问他生日，他还要想一下，才能想起来。
李寻欢永远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善意举动，对于阿飞来说会在他心底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李寻欢天生良善，宽厚儒雅，接人待物向来温和，他喜欢帮助人，不会觉得自己对阿飞有多好。而对于从小与娘亲相依为命生长在野外的阿飞来讲，李寻欢给的，已经比天还大。
阿飞是一只生长在无边黑夜里的孤狼，他信奉强者为尊，适者生存，他娘教给他的，也是弱肉强食。他娘对他其实算不上宠爱，后来连这个算不上宠爱自己的娘亲都死了，阿飞便一个亲人没有，独自活在世上。
他生活在黑暗中，最初也许有过不适，后来他强大的自我控制力使他很快适应了黑暗，并且不觉得这是黑暗。
直到李寻欢的出现。
他本可以适应无边黑暗，如果他从未见过阳光的话。
在接触李寻欢的最初，他是那么讨厌李寻欢，他不想跟他说话，不想看他，不想理他，便是因为他直觉感到李寻欢对自己的影响力太大，娘死了，他不敢再把心放在任何人身上，因为任何人都会离他而去，他不愿再经受一次这样的打击。
可惜阿飞最后还是对李寻欢上了心。
就如一个患有眼疾的人被治好，当他第一眼看见太阳的那一刻，他不可能不爱上太阳。
人天生喜欢能带给自己温暖的东西，阿飞也不例外。
阿飞用尽一切办法抓住生命里唯一一缕阳光。
他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对李寻欢好。他拼命打猎，受伤亦在所不惜，只为赚钱给李寻欢买酒。他比李寻欢小那么多，生活中反倒是他在照顾李寻欢。他到现在都不知李寻欢的来历与过去，他甚至不知李寻欢为何出现，他依然心甘情愿养着李寻欢。
他想，等自己到了十八岁就带李寻欢入关，去繁华大城，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他要让李寻欢亲眼见证自己成名，等他登上高峰，成为万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他就可以信心十足地对李寻欢说，永远留在我身边，在认识你之后我不想，也不能，再回到黑暗中。
他是如此热切地盼望着过年，过了这个年他就十六岁，离成人又进一步，他会一点一点，由一棵稚嫩的小草长成一棵粗壮的大树，为李寻欢遮风挡雨。
哦，也许李寻欢本身就是另一棵大树，并不需要他遮风挡雨。
那么他们两棵树最好能长在一起，并肩而立，一同迎接这悲凉残酷的人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
阿飞无比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他认为，那一天——
必将到来！
☆、第十二章
新年不声不响地来到。
一大早，李寻欢挥毫泼墨写了两副春联，一副用赵佶的瘦金体，另一副用张旭的狂草，写完自己欣赏片刻，叫阿飞贴在门上。
阿飞熬了一小锅浆糊，把春联、门神等物贴上，挂上从市集买回的大红灯笼，回头望一望自己这简陋到连围墙都没有的砖房，猛然觉得也有了那么几分温馨之意，好像这么一装扮，不是太破，颇有些年味儿。
李寻欢给阿飞找出买来的新衣，那是一件浅蓝色长襦，质地华美，比阿飞打猎穿的破衣烂衫好多了，再给阿飞罩上一件石青地祥云纹对襟短袄，配上牛皮靴子，少年人身量颀长，神气十足，英姿勃发。
李寻欢自己则穿了一件白色长袍，纯洁、干净，纤尘不染，腰间一条米黄色绸带一缠，更显得细腰翘臀，大长腿，往那一站，玉树临风，灼灼其华。
阿飞向来知道那人生得好，他不知道这么好。
李寻欢的俊不同于阿飞，阿飞是少年的野性，带着孤傲冰冷，像一块璞玉。李寻欢是成熟男人的清俊儒雅，是一尊烧制好的名贵的细腻白瓷。他神采奕奕的眼睛显得他很年轻，鬓边一丝不太明显的白发又让人心疼，这样矛盾的对比使他独特而出众，天生自带一股风流。
李寻欢一拍阿飞脑袋瓜，笑道：“傻看什么，做饭去！”
阿飞被他拍醒，做饭去了。
午餐很丰盛，有鸡有鱼，这对于李寻欢来说不算什么，对于阿飞却是一年才吃一回的大餐，李寻欢不喜油腻，因阿飞正处于长身体的时期，李寻欢不得不跟着阿飞吃了三四年油腻，渐渐的，硬是把这挑嘴的毛病改过来，现在什么都吃。只要是阿飞做的，李寻欢想都不想，直接扔进嘴巴，一边吃还一边夸阿飞做得好。
阿飞见李寻欢喜欢，再给李寻欢加几筷子肥肉。
李寻欢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剩。
吃完之后，赶紧用酒漱口，心里庆幸，还好还好，还好还有酒，这是苦难生活里的唯一安慰吧……
吃过午饭，阿飞刷碗，打扫房间，除尘净室。
李寻欢的物品放在一个木箱里，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着，阿飞想给他收拾归纳，李寻欢想起四年前自己来时带着一张银票收在这箱子里，焉能让阿飞看见，急忙阻止，自己装模作样收拾起来。
阿飞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又到了做晚饭的时候，李寻欢提议包饺子。
阿飞没包过饺子，李寻欢说没事我教你。
李寻欢在十岁那年包过饺子，他大显身手，和面，擀皮，拌馅，每做一道工序便教阿飞一遍，最后李寻欢发现没做过的阿飞比自己做得还好，于是李寻欢动嘴，阿飞动手，两人“合力”，成功包好饺子。
下锅，只等水开。
李寻欢与阿飞相对而坐，两人之间隔一张桌子，等着一会儿吃年夜饭。阿飞有点不满，如果没有桌子，直接坐到李寻欢身边，抱着李寻欢坐下，那是最好不过。李寻欢也有点不满，大年三十，阿飞都不让自己敞开了喝酒，明明家里还剩好几坛酒呢。
不一会饺子煮熟，阿飞端上来，热气腾腾，闻着就香，两人开动。
阿飞问：“好吃吗？”
李寻欢特别给面子地答：“好吃。”
“那明年我们还包饺子，我年年给你做，好不好？”
“好。”
阿飞心里一动：“这可是诺言了，不能违背的，以后我们每年都在一起吃饺子，你真能做到吗？”
“傻阿飞。”李寻欢揉了揉他的头，“这有什么难的。”李寻欢想，就算以后你入江湖，我独居关外，每到过年我也可以去见你，你我年年相聚也不枉相交一场。
阿飞听李寻欢这么说展颜一笑。
外面不知何时落了雪，雪不大，犹如细碎的白盐飘洒，给山川、树木、大地俱披上银装。屋后空地被李寻欢栽了梅树，三年来第一次开花，雪下红梅，暗放幽香，不争不吵，不喧不闹，开得安静而优雅。
屋内一灯如豆。
昏黄的灯光映着一起吃饺子的两个人。
阿飞夹起一个饺子，递到李寻欢嘴边。
李寻欢觉得阿飞好像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或者女人来宠，不过也无妨，阿飞年纪小，喜欢玩闹，自己就陪着吧，上一世李寻欢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阿飞，他有种新鲜感，一张嘴，从阿飞的筷子上把饺子咬过来。
阿飞道：“你也喂我。”
李寻欢道：“为什么我们要互相喂？”
阿飞喝道：“你喂不喂！”
李寻欢右手抓过桌边的酒坛，仰脖喝了一口酒，斜睨阿飞一眼，眸光似水，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下显出几分清丽之色，甚至称得上是明媚，“不喂。”
阿飞刚欲发作，李寻欢道：“不如我们作诗，你赢了我，我就喂你吃饺子，怎么样？”
阿飞泄气：“我怎么可能在作诗上赢了你。”
李寻欢想想，一边倒的游戏确实没意思，又道：“那不如我们来掷骰子，比大小。”曾经有一段时间李寻欢在妓院吃喝嫖赌，他除了文和武这两样，会玩的东西多了。
阿飞哼了一声：“我也不会赌，任何赌具都不会玩。”
李寻欢眨了眨眼睛：“那如果我提议比喝酒，你肯定也输了。”叹了口气，深深觉得十五岁的阿飞不如上一世的成人阿飞，那个阿飞至少还能陪自己喝几坛不倒下，眼前这个少年可没什么酒量，“阿飞，怎么你玩什么都不行啊。”李寻欢有些怀念上一世的阿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