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
它轻轻地弹了一下。
“难道全宇宙都喜欢用这样的开头吗?”
它膨胀起来, 又开始坍塌。
“……在我们的先祖还在地面上挣扎求生,还没有诞生文字的时候……”
它膨胀和坍塌得更剧烈了, 像是某种原始的生命即将从它之中诞生。
它扭曲、颤抖、不断改变形状, 像是某种生物在其内部拼命挣扎。
从那剧烈震荡的能量团里,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抬起头, 凝视着头顶的太阳。它的红色鲜艳刺目,却给了他源源不断的能量, 它壮大他的力量和体魄, 也壮大他的智慧和意识。
他想起了他是谁。
拉奥。
“拉奥。”他轻声说, “这是我的名字。”
他诞生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中, 周围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生物。他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休息,于是因为迷茫和困惑, 他长时间地坐在原地, 撑着下巴, 绞尽脑汁地回忆和思索。
日升日落,日升日落。
直到有一天, 拉奥醒悟到这种回忆和思索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他恍然大悟,开始四处跋涉
一开始, 他慢慢行走;后来他开始奔跑, 并且很快他奔跑的速度就超过了地面上所有动物;后来他飞了起来,就像鸟儿一样,但比任何鸟儿都飞得更快和更高。
他绕着他所停留的星球飞了一圈又一圈, 徒劳无功地寻找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这件事又消耗了他不知道多久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逐渐成长起来;他的身边总是会闪现出奇怪的声音和奇怪的片段,他看到后很多和他形象相似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用各种各样不同的语言。
有些他听得懂,有些他听不懂,有些他听懂了但怀疑他没有听懂。
拉奥逐渐厌倦了这种无聊的行动,他降低了飞行的高度,然后,他的注意力被一块漂亮的平原吸引了——这块土地让他感到熟悉。
他降落下来,用石头、木材和金属为自己修建了一座宽敞的房屋。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长时间,一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队伍看到了拉奥的房屋。
他们战战兢兢地挤在远处,好奇而又惶恐地对着它指指点点,他们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它。
拉奥从房屋里走了出来。
他一眼就认出这至队伍和他在那些闪烁的片段中所见的……人,有些相似和不同。
但更古老,更虚弱,也更愚蠢。
你、是、什么?队伍的头领问。
连他们的语言也和他在闪烁不断的片段中所听见的那么相似,只是……同样更古老,更虚弱,也更愚蠢。
拉奥看着他们,思索着,斟酌着。
他说我是拉奥。
拉奥教授他们狩猎的技巧,帮助他们赶走野兽和天灾,他偶尔和他们进行对话,但双方都无法理解对方所说。
一代又一代的,这些队伍里的人死去了,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也在不断长大。
拉奥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看着那些面孔越来越熟悉。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一个音节。
艾尔。
艾尔。
拉奥恍惚之中觉得自己想起了些什么,尽管一旦他静下心来去想就会一无所获,但这个姓氏依然激起了一些回应。
他凝视着那个被称为艾尔的年轻男人——他有一头微卷的黑发,和一双蓝色的眼睛。
他看起来有些像一个人。
熟悉的人。
又来了,那从他诞生起就在他的记忆中不曾离去的熟悉感,当他凝视着金红色和蓝色相间的火焰时,当他飞行在天上向下俯视地面绕行山峰的河流时,当他满腹困惑地凝视太阳时……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总是忽然到来,又飘然而去。
拉奥从人群中站了起来。
他不同寻常的表情和姿态惊动了人们,这群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居住在他的房子附近,接受他的庇护和帮助,也满怀爱戴和虔诚地信仰他——信仰,又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在这颗星球上遇到,但仿佛生来就知晓的东西。
拉奥扫视他们。
他本该解释一下自己离开的原因,或者至少说些什么话和他们告别,但事到临头拉奥才发现他和这些人实在是无话可说。
于是他庄严地沉默了片刻后,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又过去了很久。
久到地面上已经满布建筑,久到曾经在地面上仓皇地躲避野兽的人群的后代掌控了整颗星球,久到关于“拉奥”的事迹全都成为了传说。
拉奥漫步在人群之中。
他看上去和周围的人并无区别,只是神态中有种常人不可即的沉稳。他的蓝眼睛深邃而忧郁,但不是会让怀春少女芳心暗许的忧郁,而是会让人忍不住怅然垂首的忧郁。
他在路边坐下了。
一对恩爱的的夫妻带着悬浮在他们身边的娃娃车,从拉奥前方的人行道上路过。
他们彼此依偎着,轻声谈笑,女人的脸上带着被爱情和母性滋养的光辉,男人也高大英俊,闪烁的眼神中充满智慧。
拉奥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在和这对夫妻对视时送上了一个微笑。
男人冲他微微颔首,女人却打量了拉奥一下,随即停下脚步。
她仰起脸和男人说了些什么,然后这对夫妻带着婴儿车朝拉奥走了过来。
你好,先生。男人率先开了口,我们注意到你很久了——
因为你总是坐在这里。女人接了口,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是觉得他说话太过直接,她转向了拉奥,解释道,我们是拉腊和乔·艾尔。还有这里,我们的儿子,独生子,卡尔·艾尔。
她轻轻拉下婴儿车,露出婴儿车内那张泛着健康的粉红色的、圆鼓鼓的小脸。
一个很小的婴儿。
他睁大眼睛看着拉奥,一只小手从被褥里伸出来,像是凝固的牛乳。
卡尔·艾尔。拉奥说,你好。
他出神地凝视着小婴儿的面孔,小婴儿也安静地看着他,那双稚嫩的蓝眼睛里仿佛遍布了成年人才能有的哲思。
几秒之后,小卡尔咕噜咕噜地吐了一个泡泡,打着呵欠闭上了眼睛。
我们注意到你每天都坐在这里,而且每一天都很困扰。拉腊的声音惊醒了拉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许能和我们分享你的困惑。
不,不用了,拉奥轻声说,我的问题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抬起脸,朝着这对恩爱的夫妻微笑了一下。
他坐在长凳上深思的时候像个活了无数年的老人,他朝着人们微笑的时候,却像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脸上甚至还带着羞怯。
我……他想说什么,但又改了口,我是拉奥。
噢,你确定?这可是个不太寻常的名字。乔怀疑地挑起眉毛,他看着拉奥,但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那么,如果你不需要帮助的话,我们先走一步了,先生。
你们的孩子,卡尔·艾尔,他将会成就非凡。拉奥说,他的成就将远超于我。
没有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被人夸奖,乔和拉腊的神色都温柔起来。
谢谢你。拉腊冲他友善地微笑。
拉奥又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看护已久的星球走向灭亡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为了……艾尔先生,艾尔夫人,向你们致以由衷的歉意。
他说完这句话后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理会身后两人的反应,就这么消失在地平线上。
乔和拉腊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氪星毁灭的那一天的时候,乔和拉腊将卡尔送上了飞船。
他们目送飞船飞向天际,又是恐惧,又是担心,因为他们想要完成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这架飞船还只是纯粹理念的造物,谁知道它会不会在旅行中途受到损坏,从此带着卡尔的遗骸成为宇宙中一块沉默的陨石?
保佑我的孩子吧,拉奥呀……请保佑他安全抵达地球。拉腊哽咽着说。
她低头擦拭眼泪,却感觉丈夫的身体哆嗦起来。
拉奥呀。乔说,但他的声音里除了压抑的痛苦外,还有充满振奋的狂喜。
拉腊抬起头,看到在那架飞船之外,一个小小的人影正随着它一起飞行。
她靠在乔的怀中,和他十指交握着,以一种沉默凝视和等待的姿势,被巨大的烟火所淹没。
拉奥收回视线,低下头,凝视着躺坐在船舱中的男孩。
他刚刚吃饱喝足,正在摇篮中安睡。
“……嗨。”拉奥说,眼中含泪,“再会。”
他的身体在宇宙中消融,就像月光消散在阳光里,扭曲的时间和空间在他的身边形成了怪异的力场。
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在此刻对接和扭曲,在几个毫秒的瞬间里,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一切已经发生的,还未发生的,即将发生的;他正在时间线上消亡,但又在时间线上重生。
在被吞噬的最后一秒,拉奥拼尽全力,携带着那些重塑他的力量,朝着卡尔伸出手——
“啊,原来如此。”虚空中,亚历山大说,“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