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咬唇思索,许久,他扶杖站起,向金师爷深深一礼。
金师爷一惊,忙站起来避过:“大人何故如此?”
陶墨道:“既是管这件事会有安危之忧,陶墨请师爷暂回家中休养。”
金师爷不可置信地看他:“大人是准备管这件事?”
陶墨点头:“怎能让无辜之人替罪,而让真凶逍遥法外?”
顾射皱眉道:“死的人已经死了,真凶就是死一百次又有何用?”
陶墨摇头:“那郝义呢?”
“可悲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既能被买命,说明他自己都不想活着,你又何必为他奔走,甚至以自身的安危做注?”
“他虽可能有可恨之处,但你我均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也许他只是个无可奈何的可怜人。但即便他可恨,也罪不至死。”
顾射脸色阴沉:“那郝义,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者,这世间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有什么必要非得为他翻案?何况你怎知他不是也罪大恶极?”
“他就算罪大恶极,也应该用他所犯之罪来定他的罪,而不是给他一个他没有犯过的罪名!”
“你又怎知匡东一不是该死?”
“匡东一即便该死,也应该由律法裁决,以他所犯之罪定他的罪,公告天下,正大光明处死。”他吸了口气,继续道,“还有那匡爱山和34名家仆,都犯了死罪?”
木春刚刚抬起的手臂尴尬地落下去。
陶墨看到:“木先生请讲。”
木春摸摸鼻子:“没什么。看你和顾射说得激烈,我还想要不要我去把真凶杀了,替你出气?听你说到后边,就知道你用不着。”
陶墨拱手礼天:“我是一县之长官,若是连我都不能维护律法之公正,还要律法何用?这天下又有何公正可言?还有那郝义,他再普通,也是一条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这条命对别人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可是对他自己和他的家人来说,仅此一条!”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席话,这才发现顾射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看也不看他。
他心里突地一下。
上一次和顾射翻脸,是因为佟于两家争女案。其实和顾射相识这么久,他大概也摸清了顾射的性子。与己无关的事,顾射是懒得管的。以前会管,是因为他要管;这次不想让他管,其实也是担心他才不让他管。
他明白顾射的好意,但他又做不到象顾射那样。自从陶正淳冤 ,他的生平之愿便是做一个好官,不使一人蒙冤。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说出来:“我要做一个好官,不使一人蒙冤。”
久久的沉默。
金师爷满含期待地看看顾射又看看木春,希望有人能改变陶墨的决定。
木春一手撑额,一手在桌上轻轻叩指,叩得不焦不躁、不疾不徐。
顾射似是定住了,半晌一动不动。
忽然,顾射抬头,眼中竟隐隐有水光。他刷地站起来,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你想做好官,我帮你。”
不等陶墨说话,他就走了。
顾小甲看了一眼陶墨,跟了出去。
金师爷无奈地叹口气,语含深义地看着顾射的背影:“那大人就需要一名讼师,来为郝义打官司。”
“讼师?”郝果子终于能插上话,“顾射不就是讼师?”
金师爷摇头道:“顾射从不上公堂。”
郝果子纳闷地:“那他怎么当讼师?”
金师爷道:“有讼师打官司心里没底,就带着金钱去向他求教,他会指点这个讼师如何辩论才能赢。”
郝果子点头:“这倒也好,不会输。”
金师爷看了他一眼:“顾射虽未上公堂,但他指点的讼师就代表他,那个讼师输了,等同于他输了。”
“那——”郝果子好奇地,“他输过没?我觉得他那么聪明,肯定没输过。”
金师爷失笑道:“输过一次,佟于两家争女案,难道你忘了?”
郝果子“哎呀”一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忐忑地看陶墨。
陶墨听着金师爷和郝果子的对话,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顾射。他那么一个出尘谪仙似的人物,被自己弄得又是输官司,又是在做县衙的军师。
然而,他并不会因为对不起顾射就改变主意,他只是担心顾射会再次和他闹翻。
陶墨的担心没有持续多久。
晚上,顾小甲就来说:“我家公子说了,让陶大人安心歇息。为郝义解脱嫌疑的事,公子来找讼师。公子虽不上公堂,但会在背后出谋划策。”
陶墨长出一口气,睡了安心的一觉。他相信有顾射帮忙,郝义定能解脱嫌疑;有木春帮忙,真凶定能水落石出。
而在这两者之间,他微妙地更信任顾射。
第33章 第33章 灭门 3
杨府,一锤先生一家三口围坐就餐。
下人来报:“顾公子来了!”
杨柳儿急忙放下碗筷,仔细拭了拭嘴角迎出去。
顾射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好像没看见她似的,直接向一锤先生走来。
一锤先生不以为意:“坐。”
顾射坐下来,抬手拒绝了下人送来的碗筷。
“是你给众师兄弟说,不许接郝义的案子?”
一锤先生淡定地夹菜:“对。”
“你怎知郝义之事?”
“受京城某人之托,约束门下弟子不得参与此事。”
“京城?某人?”
一锤先生放下碗筷,接过毛巾,一边擦一边说:“不要问这人是谁,你不要管就是了。”
顾射淡淡道:“你既给师兄弟们都说过了,何以不告诉我?”
“你不是向来不上公堂?再者,你也不是爱管闲事之人。”
“我是不爱管。”顾射站起来,“奈何有人爱管。因此,我不能答应你。”
他弯下腰,向一锤先生长长一揖。
拜师两年,他恃才傲物,从来没有认真地向一锤先生行过一次礼。
这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揖了一揖。
一锤先生死死地盯着他:“你可想好了?管了这件事,你不再是我杨一锤的弟子。”
“谢恩师以往栽培。”
顾射转身就走。
“顾师兄!”
杨柳儿追上来,顾射并未停留。
“顾师兄!”
几乎是凄厉的一声呼喊,顾射终于站住。
“师兄真的要为了陶墨和父亲决裂吗?”
杨柳儿死死咬住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顾射缓缓转过身来:“我不是为了陶墨,是为了公正。”
“公正?”杨柳儿冷笑,“你何时追求起公正?你以前种种锦囊妙计玩弄律法的时候,你想过公正吗?”
顾射喃喃地:“我以前没有,追悔已来不及。幸好现在可以重新开始。”
杨柳儿未料他会如此回答,一时怔住:“那我呢?”
顾射也怔了一怔,似是凝神思索,然而片刻后,他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杨柳儿,而是直接走了。
杨柳儿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
顾射离开杨府,直奔县衙。
他知道陶墨在等着他的消息。
难得的,木春、金师爷都在。
他落座之后,直奔主题:“杨一锤受人所托,要求门下弟子不得参与郝义之事。”
金师爷一震,看向陶墨。
陶墨疑惑地:“受谁所托?”
顾射语无波澜:“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只说是京城的人。”
“京城的人……”金师爷脸色苍白,“能动两个宫里出来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背景?”
顾射不理他,看向陶墨:“上次佟于两家争女案,你在林门获得了很高声望,不如去找林门弟子。”
陶墨没想到顾射做为杨门首徒,会提出这个建议,心里的感激难以自抑。
木春却忽然抬起头:“客人既来,何不下来饮杯茶?”
窗子哐啷一响,木春不见了踪影。
顾射陶墨顾小甲都是知道木春的身份和本事的,自然一点也不惊讶;郝果子虽然不知,但安然的本事他见识过,因此也不意外;唯有金师爷,惊得目瞪口呆。
陶墨去摸他的竹杖,不等他摸到,顾射已经站起,伸手来扶陶墨。
陶墨心里象刚喝了一盅冰糖银耳羹,又甜又暖。
郝果子被顾射抢了先,又是替陶墨高兴,又是为自己尴尬,赶紧过去扶住了陶墨另一个胳臂。
顾小甲和金师爷也跟着他们走到院子里,几人向远处一个屋顶望去,只见木春在和一个蒙面女子过招。蒙面女子手中有剑,木春却只有一把竹骨折扇。
蒙面女子道:“你下去吧!你没有兵器,我胜之不武。”
她声音娇脆、身形婀娜,显然还是个少女。
木春哂然一笑:“你胜了再说吧!”
蒙面少女似有些犹豫,并不进攻,只是守势。
木春也不逼她,只问道:“姑娘是什么人?如果不是杀人凶手,不妨下来谈谈。”
蒙面少女斥道:“你们都怕了京城里那个人了,跟你们有何可谈?”
“这可就是姑娘的不是了。”木春收回折扇,轻轻摇了摇,十分闲适潇洒,“师爷只是说京城那人肯定有背景,我家大人可什么都不曾说,我们还打算另请讼师,难道姑娘未曾听见?”
蒙面少女没有答话。
木春又道:“如果姑娘是匡家的亲戚,正应该投奔我家大人,我家大人正在寻找真凶,姑娘也许能对我家大人有所帮助。”
蒙面少女向地上瞅了一眼:“是那个银色衣裳镶深蓝边的吗?”
“是那个白色衣裳镶浅蓝边的。”
木春说完,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两人一眼,这才发现两个人的衣裳很相似。巧合,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