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呢?!我可是他的亲弟弟啊,却只能偷偷的看他,就连用本相露个面,搭个话,光明正大地叫他一声哥,都不成……”
他说着说着,泪珠滚滚落下,有几滴落在贺玄的脖颈里,凉飕飕的。
“你明明……和我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生辰八字。你是多么亮堂堂的……多么的高高在上啊。而我却是……阴沟里的鬼,注定和你殊途,注定被你鄙视,为你厌憎……”
“贺玄,你可知我有……多么羡慕于你。”
他的哽咽渐轻,直至低不可闻。
贺玄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在嘴边转了一圈儿,又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道,“……我并不厌憎你。”
许久不闻师青玄的回应。贺玄试探地动了动胳膊,却见鬼王阖着眼,张着嘴,泪痕半干,竟就保持这个姿势,趴在他身上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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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晨光照进沙漠时,一位不速之客踏入了鬼府大门。
这是一名相貌俊秀的白衫公子,他手摇折扇,气度高贵,眉目不掩睥睨之色。但在看到那块写着“流风鬼府”匾额时,凌厉的目光也带上了三分温柔。
“青玄。”他唤道。这是他素来疼爱的弟弟的名讳,纵使二百年死别生离沧桑变幻,他们的兄弟之情却一如往昔。
除了大漠呼啸的风声,并无人应答。师无渡感到奇怪,自己往日来此,弟弟总是大老远的就迎上来了,从未晾着他过。今日怎的……这时一个鬼侍女现身,对他行了礼,恭敬道,“大人,少君昨夜宴请宾客,喝得醉了。现在还未起来。”
师无渡一惊,却不是因为弟弟宴请宾客——裴宿告诉了裴茗,裴茗又告诉了他,鬼王要宴请贺玄和仙乐太子的事。他惊的是,“青玄这样的酒量,也会喝醉?”
化鬼之后,师青玄喝过的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坛了,当真是未尝一醉。说他喝醉了,比说他被人打败了,还要让自己吃惊。
他挥退鬼侍,朝会客厅走去。未得靠近,那远远传来的味道便叫他眉头一皱。
“青玄这小子,连‘金风露’都拿出来了?”师无渡不快地想,“这仙乐太子这么讨他的欢心?”
他拂过桌角那盏青花水纹玉壶春瓶。这个宝瓶是他亲炼的法宝,送给了师青玄,师青玄便拿去装花了。说来也好笑,这养花的水,便是人间传闻甚广、鼎鼎大名的漠北鬼酒。师青玄往常待客,拿的也都是这浇花水。
虽然是浇花水,经花瓶仙气浸泡,滋味也是十足的引人入胜。对普通人来说,不亚于琼汁玉液了。师青玄不拘小节,照喝无误,但知道它来源的师无渡,无论如何是下不了嘴的。
裴茗不知道这件事。况且,就算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只要是美人喂他的,莫说是浇花水,哪怕是洗脚水,他也会一眼不眨地喝下去。
然而“金风露”可是大不一样。师青玄告诉他,用来酿制这酒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鬼草,而是他亲手栽种的珍花奇树,辅以仙灵草料,用玄鬼鬼气泡制九九八十一天,如此方得一坛。醇香浓厚,滋味妙极,绝非凡品,说是仙露也不为过。
师无渡知晓弟弟脾性,这金风露除了自己,他也只给花城喝过,再多就没有了。如今宴请一个仙乐太子和一个风师贺玄,他竟舍得拿出这珍藏的宝贝?这仙乐太子究竟是何许人物,如此讨他的欢心?想到这点,竟平白泛起些酸意来。
师无渡已经自动把贺玄排除了出去,他道弟弟因着自己的缘故,素来厌恶这位风师,定不会是为了他取出珍藏的。
思来想去仍是不解其意。想着不若去问问本人,便朝弟弟的卧房走去。
第八章 水师不渡
弟弟自小修道,作息良好。往常这个时候不是在逗鸟画扇,就是在后院舞风练剑。
而现在已经是巳时,弟弟仍然还在床上……不,那不是重点!
看着面前一幕,师无渡的瞳孔骤然缩小,眼中缓缓升起一团可怖的煞气。
——重点是,有一个男人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贺玄无奈地看着师无渡,招呼道,“水横天。”
纱帐凌乱,身影交缠。师青玄和贺玄滚成一团,躺在师青玄的云纹浮雕六柱榻上,二人皆是衣衫不整,不堪入目。
流风鬼王手里攥着风师的衣襟,睡得正酣。贺玄身上的云纹道袍被拉得半开,露出宽阔的肩膀和一小片赤裸的胸膛,此时仰卧在榻上,正一脸无奈的看着师无渡。但那表情水师眼中看来,赫然是挑衅!
师青玄脸上犹带泪痕,一双眼睛肿得通红,显是昨夜哭得委屈了;此时,他似乎是被吵到,咕哝着动了动身子,喉中发出的嗓音嘶哑不堪,煞是可怜。
看到这一幕,水横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师无渡脸上黑气缭绕,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贺、玄!!!”
“不是你想的那样……”贺玄百口莫辩。
昨天睡着以后,师青玄还抓着他的衣服不放手。绝境鬼王力大无比,贺玄扳也扳不开,只好在他床上一道歇下了。也曾想干脆把衣服脱了,后来发现怎样都不能在不损坏袍子的情况下取下它,只好作罢。
还好他没有,不然一早上水横天过来,无论是看到光着身子的他,还是看到披着师青玄衣服的他,肯定都要怒得发狂了。
虽然他现在已经怒得发狂了。
六道水箭朝他的脑门袭来,贺玄被师青玄拽着,加上鬼酒后劲着实厉害,只好硬接了几道水箭;见师无渡又要扬扇,只好喝道,“水横天!你再这样,我要还手了!”
“你还敢还手!”师无渡的眸子要喷出火来。
这兄弟俩怎么一样的不讲理?贺玄只觉得脑仁疼,却听那水横天咬牙切齿道,“青玄是我唯一的弟弟!这几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对他……如此无礼!”他一合水师扇,水箭再度射去,“姓贺的,纳命来!”
若说师无渡有多么护犊,除了裴茗灵文以外,知道得最清楚的就数他贺玄。曾经有一次,裴茗去流风鬼府后,在府中养了半个月的伤,都不出去沾花惹草了。不知情的以为他是被流风玄鬼打伤,因此传出了这位鬼王凶狠、明光将军也惹不起诸如此类言论。
但贺玄却知道,他是被师无渡打伤的:三条水龙追着裴将军咬了一路,本想去灵文殿求救,还吃了个闭门羹;最后慌不择路进了风师殿,才叫水横天罢手。
现在想来……恐怕就是昨夜提到的,裴将军一时兴起轻薄了女相的师青玄,而遭至了师无渡的殴打吧。
想那裴茗不过是揩了一把油,就被水横天揍得半个月下不来床;自己这回……怕是不能善了。
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水神官不过是护弟心切,他哪能真的和他斗得不死不休?看着师无渡眼中冒火,隐有走火入魔之相,贺玄心知唯一能解此局的只有身后那位祖宗,便以丹田发力,沉声喝道,“师青玄,醒来!”
“恩……”
身后传来一阵甜腻的呻吟,贺玄一僵,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他的后腰,叫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谁……”
师青玄眼睛微张。太久没有宿醉,头痛欲裂得颇不习惯。半梦半醒间,他隐约看到了贺玄,又隐约看到了哥哥。
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起?在做梦吧……他又想阖眼睡去。贺玄怎能放过这根救命稻草,赶紧疯狂摇他,“师青玄!别睡了!你哥要杀我!”
师青玄闭着眼招了招手,仿佛在驱赶蚊子。
“戚容把你的酒喝光了!”
闻言师青玄双目圆睁,立马跳起来大喝道,“什么!!”
……
经过弟弟好一番解释,师无渡方才冷静下来。其实师青玄也未必不愿给贺玄一个教训,只是兄长那副模样,放任不管有走火入魔之险,只好出面告诉兄长自己并无不适,顺便救贺玄一条小命。
贺玄心有余悸。见师青玄去准备安神茶,不想和师无渡单独待在一起,便三两步跟上去,小声道,“你哥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弟弟和旁人睡了一夜,至于这么大反应?
师青玄实在不愿意理他,虽不知道自己醉后发生了什么,但昨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丢脸行径还历历在目。此时见对方毫无芥蒂,大大方方,心道,莫非真的没什么?殊不知早就自己把老底透了个底儿掉。
贺玄睁着一双黑眸,眸中澄澈明正。师青玄于是心下放松些许,一边备茶,一边将一段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师青玄年少时作女子打扮,娇嫩甜美。这么一个宛若初开花苞的少女,失了双亲,长兄又年少,难免有宵小之徒起了坏心。
被白话真仙缠上后不久,师无渡带着师青玄去镇上集市游玩。青玄孩子心气,在集市上看到一只会飞的毛团,心中喜爱,追着跑了几步,却听到耳边一炸,那白话真仙道,“你找不见你哥哥了!”
他回头一看,哥哥果然不见了!
他急得哭了,此时有人过来,道是要带他去找哥哥。那赫然是几个流氓。师青玄彼时尚未开始修道,哪能敌得过几个壮年男人,被那群人蒙了眼,堵了嘴,带去了镇外的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