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青玄巧笑道,“贺兄,这杯酒下去,要么死,要么一醉十三年,你可想好了?”
贺玄瞧了他一眼,道,“怕是你的酒不足叫我死,也不足叫我醉十三年。”
说到风师玄和酒,当中也是有典故的。贺玄为人时,曾因得罪权贵而辞官去做酒楼生意。据说,他在一次外出巡游时有了奇遇,得到了一个酒方子,起了个风雅的名字,再以“不醉不要钱”当噱头揽客,不出一年,贺氏酒楼便享誉全城。乃至皇帝请他回去时,家人还不愿意,道是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做什么还要回朝堂上受气受累。
贺玄特意带了几坛酒回皇城。皇帝得了贤相,吃了美酒,高兴得哈哈大笑,因而那酒又有了个名字叫做“天子笑”。此后没过几年,便功德圆满飞升了。
师青玄自也是知道这段典故的。见贺玄两盅酒下去仍旧面不改色,不禁莞尔,“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你的‘天子笑’,能否比肩我的‘金风露’。”又抬起酒坛,给他倒满。
贺玄将酒杯端到唇边,看到鬼王黑黑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和他哥哥容貌几乎相同,但唯有那一双眸子截然不同。师无渡虽傲慢刻薄,眸子却明澈可见底;师青玄的眸子看似多情潇洒,里头却极深,仿佛埋了鱼龙尸骨的寒潭深水。
无论它现在多么爽朗毫无心机,贺玄从未忘记,百年前铜炉山开时,这双眼眸曾经散发出阴冷的光,绝望得叫人心生寒意。
里面装的是什么?是恨?是怨?是爱?是痴?是不甘?一百多年了,他竟是从未看清过。
贺玄不再思考,扬起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师青玄拍手笑道,“好酒量,好肚量,好胆量!”面上丝毫不掩欣喜之情。
酒杯从贺玄手中咕噜噜的滚落。风师静坐着不动,仿佛被那酒夺去了心智,茫然看着面前虚空中一点。
见他这般,师青玄毫不意外,带着笑走过来,道,“你啊,胆子也真是大!绝境鬼王的酒,也是随便可以吃的?”
他仔细端详风师怔忪的面庞,道,“从未有人喝我几十碗鬼酒不醉。你也算是不俗了,只是这三杯‘金风露’,世上没有人挡得住。”说罢,将手往贺玄脸上伸去。
异变突生。
贺玄眸中忽然金光四射,鬼王的手在距离他眉心尚有一寸时,被牢牢捏住了。
师青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的后脑勺被突然一把用力扣住,嘴巴则被一个温软的东西堵住,快得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冰凉的液体随即从口中被强势地倒灌进去。
“咳咳……咳咳!!”
师青玄呛到了。猝不及防的一大口酒灌入了他的喉咙,冰凉而激烈。他来不及反抗,便悉数咽下了。只下意识地捏了个法诀,膝盖朝对方下身顶去,“你……!”
几秒钟前还怔如木鸡的贺玄迅速松开他,退开几丈远,躲开冲他脑门袭来的风刃。
“鬼王太客气了。好酒共赏,只叫我一个喝,怎么好意思。”贺玄道,眼神清明,哪还有半点痴呆样子。师青玄呛得眼角泛红含泪,气得不轻,大喝道,“贺玄!!”风刃聚起,却又消散在了空中。
那金风露的前两杯不过是障眼之法。第三杯酒才是真正的杀着,里头下了鬼醪,连大罗金仙都能放倒。可谁知贺玄竟然看出来他没安好心,不但没着道,还反将了他一军!
“混账!你……”师青玄想说什么,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叫他站都站不稳,连着趔趄两步。身体逐渐发热,额头甚至渗出了汗,掌心滚烫,只觉得天旋地转。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鬼王心中苦笑着想,真是自作自受。
恍惚间他扒拉住了面前一个梆硬的东西,也看不清是什么,霎时泄了力般倚靠上去,如坠云雾,再不知今夕何夕。
第七章 醉翁之意
“……”贺玄无语地抱着软倒在自己怀里的人。想灌别人,自己反而醉成了虾,一旦传出去,这位漠北酒鬼的一世英名怕是要毁了。
“师青玄?”他叫了一声。师青玄的醉相着实不好看,却见那人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扒着贺玄的胳膊不放,口中道,“你是谁?为何在本公子府上?”
“我是风师,贺玄。”贺玄无奈道。
“贺玄,我知道你。”师青玄嘟嘟囔囔道,那眸子变得不甚清醒,仿佛有一团迷雾在里头盘旋。贺玄此前和他打的交道不多,第一次见素来伶俐慧黠的流风玄鬼这副模样,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我……我最讨厌你。”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他的沉默似乎打开了师青玄的话匣子,后者立时滔滔不绝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就讨厌你,板个脸,假正经,脏兮兮。堵在铜炉山门口,杀了这么多鬼不算,还想杀我。你还欺负我哥。”
我哪里欺负你哥了?明明是你哥在欺负我。贺玄回想了一下被水横天逼着扫垃圾的糟糕记忆,不禁无奈。喝醉了的师青玄信口雌黄蛮不讲理,自己都要被他拽倒了,只得试图将师青玄抱进侧边卧房。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鬼王虽纤瘦却不轻巧,兼他耍赖抱着贺玄不肯动,风师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到了榻上。
师青玄仰躺在床上,仍然捉着贺玄的手不放,重复道,“我最讨厌你。”
“好,好。我知道。”贺玄道。师青玄酒量虽好,酒品却差。这次机缘巧合,大概教他成了第一个看见鬼王醉相的人,也不知清醒后会不会被灭口。
其实这人酒品比他哥哥好一点,风师苦中作乐地想。师无渡喝醉了甚至会撩扇子打人,水龙水箭齐飞。在淹了一次北境温泉山以后,裴茗每回请他喝酒都要找个结实地方掂量掂量。
“你运气那么好,读书中举,做生意发财,娘子贤惠恩爱,父母高寿……你怎么运气这么好?”师青玄道,“你怎么会运气这么好?”
贺玄没法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运气这么好,只好默不作声。师青玄接着絮叨,“不像我,从小就被当成女子养,不能被叫名字,不能和哥哥见面……修道不顺,长进缓慢,谁和我走得近一点,就要倒霉。”
贺玄倒是让手底下神官把这些都调查清楚了。因着白话真仙的缘由,师青玄自从10岁被抓住后,便事事不顺。当成女子寄养在山下,被村外的流氓折辱;后来去道观修道,师兄给他一本假心法,差点走火入魔;认了一件法宝,竟然被修真大盗盯上……诸如此类,不计其数。除了师无渡,谁跟他在一起,谁就会莫名其妙的倒霉。若不是兄长护着,想来他甚至长不到16岁,就早早夭折了。而师无渡飞升后,那道观没几天直接被焚毁,师兄弟死伤大半,因此人人都指着师青玄骂瘟神,要将他赶出去。
“那是因为白话真仙,不是你的错。”贺玄叹道。
不说还好,一说,师青玄突然哭了。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沿着他苍白的颊边滚滚而下,贺玄无措道,“哎……你……别哭啊。”
“我斗不过白话真仙,我太没用了……”师青玄哽咽道,“我听到它的声音,就害怕……要不是我这么没用……”
他恍惚道,“我直到死,才知道,白话真仙也并非刀枪不入。只要不害怕他,不理睬他,他就吸收不到能量,奈何不了我……也是,换做别人……换做更厉害的人……若不像我一样软弱……若是不怕那只妖怪……”
“我哥……就不会给我换命……也不会受重伤……还败了修为……我……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
贺玄耳尖一动。
“换命是怎么回事?”他不动声色地问。
师青玄没有回答了,他涣散的目光落到贺玄的脸上,随后又聚起焦点。
他好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变得突然躁狂起来。他揪住贺玄的衣襟,用力之大差点将他的衣服扯破。贺玄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拽倒在床上。鬼王按着他的肩膀,瞪着他的脸,一双眼睛滚烫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贺玄?”他凶狠地抓着贺玄的肩,嘶声道。
两个人的脑袋凑的极近,吐息混合在一处,贺玄甚至能分辨出鬼王身上浓重的鬼气和酒气。
“你高高在上,一生顺遂。你掌风掌运,斗灯三甲,凡人信仰你,鬼神惧怕你,你法力高强,风光无限。在铜炉山翻手几百条性命,妖邪在你面前不过蝼蚁渣滓……”
师青玄一字一句缓慢道,他的眼神尖锐凶恶。这副模样和百年前铜炉山外、双目血红的流风鬼王重合起来。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师无渡没有阻拦,师青玄真的会杀了自己。
“你那句话说得好!‘命中注定’。”他低吼道,双眼通红,“你注定是神仙!我注定是鬼。这就是命!只是为什么?凭什么?!”那声音嘶哑刺耳,十指抠得贺玄肩膀生疼,直叫风师不忍卒听地闭上眼。
那是不平,是不甘,是不忿。能成绝者,无一不是命格至烂,却又心性至坚之人。师青玄瞪着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贺玄道,“你与我哥司风掌水,同朝为官。这一百年,你可以天天看到他,和他同席而坐,同桌喝酒,一道看戏斗灯。你、你个不知好歹的,还天天找他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