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青玄道,“我为风师大人解决了桃花庄作恶多端的白话真仙,救了几十户人家的性命,算不算大功德?”
贺玄一怔,道,“荒唐!”
可师青玄的目光势在必得,丝毫看不出玩笑的迹象。须臾,他摇摇头,精疲力尽一般说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
那曾经一尘不染、因一壶花酒而开怀展颜的二八少年,湛亮的眸子染了一层晦暗的雾霭。如同明珠蒙尘,叫人再也堪不破、看不透了。
贺玄注视着面前那熟悉又陌生的俊美面庞,缓声道,“各人有各命,你兄长逆天改命,自然会遭到报应,反噬……也是咎由自取。做鬼王有什么不好,为何总想着飞升?”
师青玄冷冷一笑。他将那枝折断的桃花枝狠狠扔在脚下,厉声道,“我就是恨你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
“刚刚还在谴责人家‘自甘堕落’,现在又来假惺惺地说,‘做鬼没什么不好’?贺玄,这话你自己信么?”
“我没有说你……”
“虚伪!虚伪至极。”师青玄恨声打断他,“你们神仙都是这样。一边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为了朋友什么都能做。一边又总是想着你那些天庭教条,有什么事,都惦着那个明仪。顶好的命格要拿去救郎千秋。帮谢怜挡刀子,却唯独不愿信我!”
“就因为我是鬼吗?……因为我是个鬼,是个霉星煞神……哈,所以,你们厌我,怕我,憎我……可我又不是自己愿意做鬼的!”他吼道,四周法场翻覆,贺玄感受到他的愤怒像锋利的刀子一般扑在自己脸上。
“就连我哥……就连我哥……都护着你,说什么人鬼殊途。”
他凄然一笑,“你道我哥是讨厌你?——他不让我上天庭,分明就是怕我动你啊!”
贺玄一怔,回想起当日师无渡在他耳边极低、又极快的那句“离我弟弟远一点”,还有他看到二人在一块儿时那副震怒的模样,甚至再早一些,半月关那句“你可不要学那血雨探花”……恍然之下,看着眼前那张郁愤交加的脸,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师青玄说罢,眼睛又红了。“你何德何能得我哥青眼?我可是他的亲弟弟,可是……就连用本相在他面前露个面,搭个话,都要惹他生气,被他赶下去……”
“他对你这么好。中秋宴出十万功德给你拉帘子,还不让我动你的神格,我稍微接近你一点,他就要赶过来看。……就因为你……就因为你是风师,哪怕你和他看不对眼,处处和他作对……但,也比我强!因为……我是鬼!神和鬼,注定不是一路人。”
“贺玄,你言之凿凿说什么‘以怨报德’,不过仗着一身命格,又有什么比我强的?难道你做了鬼,也能像现在这样光风霁月吗?”师青玄冷笑道,“我在天庭潜伏百年,见了多少小人嘴脸。他们又比我强到哪里去。裴宿手上多少人命,裴茗护短又不可一世,灵文戕害同僚,凭什么他们能高高在上,我就活该被踩到泥里,什么‘自堕鬼道’……你焉知我有得选?”
“所以,你就要逆天改命么?”贺玄缓声道,嘴里满是苦涩。
“是啊!‘我命由我不由天’!说得真好。因此我早早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做神仙。”鬼王沉声道。
“这些年,我潜伏在天庭,原本是要物色合适的人选。起初,我并不想动你,因为你这人性子执拗,法力高强,况且爱民勤政,动起来会很麻烦。但后来花城告诉我,我若要飞升,就不能留着你。被贬也好,陨落也好,无论如何,也要把风师的位子给我空出来。而且我发现,你这样的性子,反而更加容易上钩……”
“在半月关,我就想对你下手了,只是你这人运气忒好,反而将了我一军。”师青玄恨声道——想放倒贺玄,却被贺玄灌醉,简直是他的一大败笔。不过,却也因此,阴差阳错地取得了贺玄的信任。
“所以,我只能将计就计。亲身卧底在你身边,做你的‘朋友’。这样,才能借着白话真仙的掩护,夺你的法力,削你的气运。太子殿下他们也能见证,你若出了什么事,都是白话真仙所为。以后万莫赖不到我头上,且还能大大记上我一笔。”
“当真是……思虑周详。”听他说完,贺玄都忍不住要抚掌赞叹了。这样大一盘棋,潜伏天庭百年不教人发现,平时还能装作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着实叫人叹服。这般隐忍韬晦,和那脾气暴躁毫不掩饰的师无渡相比,简直不像是一胎兄弟。
“所以,花城的内应其实是你么?”
“不错。”师青玄说,“神武殿的神官乃是我的分身。那天在鬼市,不过是一场做给你看的戏罢了。这样,才能取得你的信任,才能混进天庭,才能在你仙府里布下局,才能……引你下来。”
贺玄望着他不语,半晌,温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师青玄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沉默片刻,忽然露出一个纯真而又有些冷漠的笑容来。
“——你说,那盏长明灯?还是鬼市地牢?”
他只停顿了半刻,便哼笑道,“那自然也是我计划好的。一场义结金兰的戏,一个感人至深的苦肉计,就能够取得你的信任,何乐不为?况且,花城和我串通好,自然早就把解药给我了!哪还要你多此一举地跑下来帮我疗毒?圣人啊圣人,你可知,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贺玄笑了笑,道,“……是么。”
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但终究没有说什么。良久,方才叹道,“你大可不必。”
“只要你唤我一声,我自然会……自己到你流风鬼府中来。你又何必……”
“——你又来了。”
师青玄不耐烦地负手走了几步,站住身,嗤笑道,“现在还不忘用你的真情感化我么,圣人?当真是虚伪!”想起当日在鬼市,此人便一副信誓旦旦的慨然模样,鬼王便愈加恶从胆边生。
“我若要你把你风师的位子给我,你肯不肯?”他厉声喝道,“你不肯,就不要在这里假惺惺地嘘寒问暖。你到我的鬼府来又怎样?找我喝酒?”他见对方因自己所言而微微颤抖,胸中愈发觉得快意。
“你都知道我的真面目了,还在这里演什么管鲍之交的好戏。令人作呕……”
——“我肯。”
蓦地,却听贺玄用比他还要大的声音说道。
“那日在鬼赌坊,我不是欠了你一副命格么?——给你便是。”
师青玄被他骤然增大的嗓音吓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过了半晌,他道,“什么?”
“我说,我欠了你一副命格。”贺玄心平气和地道。
奇怪得很,得知了真相,他竟然一点没有被欺骗的愤怒。看着满面激动的师青玄,他心中只觉得,原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是的,师青玄似乎总是用伪装将自己包的密不透风。从铜炉山初见的凶狠冷厉,后来半月关的笑里藏刀,在鬼市的稚子心性,到天庭的笑语嫣然,直至今天这幅残忍无情的模样,每一个似乎都是他的外壳,每一个又都是真正的师青玄。到底何为真?何为假?贺玄分不清。
他的心中没有愤怒,只有着满溢的悲伤。为他所遭受的不幸,为他多年深陷执念无从摆脱,为他满腔仇恨为过去所桎梏,为他被世人俗语蒙蔽了双耳……
还有——那些曾经交杯换盏、推心置腹的友情,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师青玄道,“哈!我早与你说过,我要凭借我的命格,自己飞升。再者讲,你自己都不稀罕自己的命,当个大白菜似的随便赌,你还指望我稀罕你的……”
贺玄只是重复道,“你想要我的神位,我便给你。”
师青玄终于镇静下来了,他冷下脸,沉声道,“你意欲何为?”
贺玄不答。
——他仍旧依稀记得鬼府夜晚二人对酌,师青玄那张泛红染泪的面庞和喷着热气的话语。但这原本印象深刻的记忆此时也有些模糊了。他记不太清——师青玄道他没有醉过,那那天的酒后失言,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谎言太多,竟然教他连真心和假意也辨不分明。这建立于谎言之上的友谊,便如镜中花水中月,纵然辨清了真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好歹朋友一场,你送了我这么多礼物,我却没有还过礼。”贺玄平静道,“我就给我的朋友……送一件饯别之礼吧。别的你也看不上,我思前想后,这是我唯一送的出手的。”
他手中掐了个决,二指搭额。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御将通佑,万莫一失。”
这并非通灵的手势。一道明亮的白光随着他的手指曳出,摇摇晃晃浮在空中,随后迅速朝师青玄的额头飘去。
师青玄一惊,似乎想躲,但那东西太快了,直接钻入了他的脑袋,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反应的余地。
“——一赐天运。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惟愿吾友青玄崧生岳降,富贵安平。”
紧接着,第二道白光也从贺玄指尖窜出,径直钻进了师青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