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您住在这里吗?”贺玄问道。
老太婆看了他一眼,慢慢点头,“我家三代都住在这里,靠织布为生。”
师青玄好奇道,“这儿离桃林这么近,您靠山吃山都能够安乐一生了,为何还要辛辛苦苦织布?”
老太婆沉默,她的房间里堆满了布绢,并无半点“靠山吃山”的迹象。贺玄环顾一圈,四下除她再无他人,也不符合她说的“三代”都住在这里。
他心知有异,询问道,“您家的其他人呢?”
“他们都死了。”
老太太开口了,声音粗嘎。贺玄和师青玄对视一眼。
“怎么死的?”师青玄问道。
老太婆不肯详说,道,“你们是过路的,不要问了。趁着天没黑,赶快走吧,这地方待不得。”
她越是这么说 ,二人就越好奇。贺玄隐约感到,这老太婆语焉不详的背后,就是白话真仙的神秘行径 、还有花城的异常背后埋藏的真相。
在他们不屈不挠的追问之下,老太婆只得用那粗哑的声音,将这座村子隐藏在浓雾后的传说慢慢道来。
很久以前,这地方是一个颇为繁华的村庄。村子旁边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桃花林,住着一个法力高强的道人。受道人荫庇,村子里的人喜好用仙山上摘来的桃花酿酒,酿出来的酒味道甘美,引人入胜。常有外地人慕名而来。靠着这座仙山,这村子里的人个个生活安稳,自得其乐。
直到大约几百年前,这地方,出了一个煞神。
煞神自小便是个不祥的,克父克母,命带凶煞。十岁时,他的父母暴病身亡,家道败落;山上的道人收他为徒,却连带着一个道观都被烧了个干净;后来,连和他相依为命的兄长都克死了。众人道,和他沾亲带故的绝没有好下场。因为这位瘟神,道观烧没了,桃花林枯了大半,来村子游玩的客人少了,进项也少了,村庄因此日渐衰落。村民们因此怨透了他。
直到有一天,一位酿酒的大客商巡游路过此地。他品尝了这里的美酒,觉得他们的酒味道鲜美,便大手一挥,买下了他们的酿酒秘方,村子这才重新有了进项,变得繁华起来。山上的桃树也死而复生了。村人们感念那位酒商,都道他是福星。
顺便一说,那座楼台叫做倾酒台,原先是一座很有名的酒楼,那位酒商也就是在此喝到美酒的。
酒商走后,那个煞神也生了重病,一病不起。众人也道是那酒商的功德,天天祈愿煞神病死。后来,那煞神发疯了,天天独自喝酒,喝得醉生梦死,沉湎酒乡中,不知今夕何夕。有一天,他在那座酒楼的高台上喝了许多许多酒,就这么醉倒在酒桌上,再也没起来。
煞星死后,那座酒楼就变成了一座凶楼,踏进酒楼的人,都会怪事缠身,不得好死;过了几年,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倒霉,早夭横死者十之五六。于是,众人纷纷传说,这庄子被凶邪缠上了;原本繁华的村庄,渐渐变得萧条,只有山上的桃树愈来愈繁茂。
古人道,桃树物忌,王之住处。有一种说法是当时那横死的煞神喝多了桃花酒,化了鬼,成了精,吸取凡人的精气来养育桃树,桃花林因而如此茂密。这消息一传开,有人要上山砍树,有人放火烧山,可无一例外,要么在途中出了意外,要么暴病而死。最终,稍微有点心气的年轻人都离开了这里,这个村子便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靠着那片还算繁盛的山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你们歇息完,就赶紧离开这里。记住,不要碰那桃树,它们是煞鬼成了精,碰不得!”老太婆嘶声道,嗓子仿佛漏了风的破风箱子,难听得紧。
贺玄迟疑道,“那些桃树……和煞神有什么关系吗?”
只是,任凭他如何旁敲侧击,对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了。
此时窗外天色近暮,绕鸦归树。二人只得暂且先告别了那老太婆,沿着石子路一路往回走去。
鬼王突然状似随意地开口,道,“你怎么看?”
贺玄知他说的是那老妇人有关这座桃林的传闻。沉吟半晌,慢慢道,“这位煞神,当真是很不幸了,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师青玄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贺玄感到身边迷雾比起先前又浓了些许。二人在雾里捉摸了半天,皆是找不着北,贺玄只得握住对方的手,免得走散。一碰师青玄的手,只觉得掌心里的皮肤冰凉刺骨。
却听师青玄开口道,“命格所致,身逢不幸,却成了他本人的过错吗?”
贺玄道,“命运多舛不假,但亦能选择以德报怨,或是以怨报怨。他在这里为祸几百年,吞噬了许多人的气运,导致多少人横死,家破人亡。可能是泄出了一腔怨气,但同时也将自己陷于鬼道,万劫不复。”
他说完,便感到师青玄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两分。对方沉默半晌道,“你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倘若你身逢不幸,我不信你还能宽宏大量地对待害你的人。”
贺玄道,“或许吧。”
他为人时也尝被贬谪、被中伤,的确有过怨天尤人,但更多的是不屈不折的坚持;最终苦尽甘来飞升成仙,看以前害他的宵小们便如看凡尘蝼蚁,不存几分厌憎了。
其中固然有他气运亨通、心胸宽广的缘故。回头想想,他若当时久遭挫折,也不知能否初心不改,仍旧对这尘世怀瑾握瑜。
贺玄想起师青玄也是因怨成绝,觉得自己刚才的确是说得过分了,便转移话题道,“方才听那婆婆讲话,我突然想到,这位煞神可能是白话真仙的前身。”
“为何?”师青玄道。
“白话真仙引我们到此来,这地方自然是和他有关。”贺玄沉思道,“你看这里的不祥之气,其实是那煞神临死之前的怨气久聚不散,盘旋在上空,因而这儿的居民要么短命,要么暴毙。”
“这地方的人苛待他至死,自然死后怨气不散。”师青玄道。
贺玄道,“不错。我认为,他的精魂应当是附在了桃树之上,这些植被之所以繁盛,便是因为吸取了这些凡人几百年的气运。”
“只是,诸鬼寻仇,都是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不去动那些奇诡的桃树,便不会被煞神缠上,得保无虞。这位老太能平安住在这里,便是因为她没有动过山上的一草一木。倘若是像她的家人、村人一样,仰赖桃树过活,怕是也触怒了煞神的精魂,早早夭亡了。”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罢了。”他总结道。
师青玄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爱栽种桃树,这里的树,我一眼就看出它们鬼气深重,必是为害已久的妖物。”
听他这么说,贺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师青玄笑盈盈地回望他,“怎么了?”
“没什么。”贺玄侧首道,“只是……你当真是很了解。”
“哦?”师青玄道,“了解什么?”
“白话真仙之事,桃树之事。”贺玄道,“如此见多识广,真是帮了大忙。每次都要麻烦你,叫我好生惭愧。”
师青玄像是开心地笑了,“的确如此。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贺玄心中一突,故作镇定道,“什么?”
“白话真仙。”师青玄道,莞尔一笑,“你早就知道我与白话真仙的渊源,不是么。”
贺玄心中突突直跳。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将此事掩盖得很好,从未露出过半点口风。他试探地问道,“你说的是……”
“别装了。”师青玄不耐烦道,“你找灵文打听白话真仙和我哥,她都告诉我了。”
“……”贺玄一时无语。
的确,百年之前,他下界寻找师家兄弟飞升之迷无门,曾经求助于灵文。当时还不知道,灵文竟然和师青玄有此渊源——想起灵文当时那句“他是个好孩子”——是自己百密一疏了。
他只得说,“是的,但我没有告诉你。”
师青玄道,“有什么的?”
“我道你……不愿意让我晓得。”贺玄道。
师青玄面色变得很古怪,他弯了弯嘴角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你晓得?我遇到过白话真仙,是我的错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贺玄一时语塞,还未想出如何解释,就在这时,前头那浓雾里,倏地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
“——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风师面色一变,目光如电。在那东西出声的一刹那,他猛地出手,朝那声音来源抓去!
“嘶——!”
只是,浓雾里看不分明。他一掌拍去,非但什么都没抓住,反而让那东西咬了一口,手上传来一阵剧痛。
瞬间,四周的雾气变得浓重了几分。
师青玄扬起流风扇,喝道,“躲开!”
贺玄变色道,“你伤未好,怎么敢这样乱来?”
“啰嗦!”师青玄冷笑道,“那你把你的法力喂给它,叫它越变越强好了!”
说罢一展鬼扇,气刃撞在空中,竟然发出钢刃相撞的声响!
贺玄看得眼花缭乱,那白话真仙在雾中神出鬼没看不分明。师青玄的身手很好,如同一只翻飞的燕,和那东西在浓雾里缠斗,竟然丝毫没有被它伤到。他只能看到一团蠕动的白雾,雾中传来阵阵乒乒乓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