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鬼界四景之一,“流风淘沙”了。
此乃流风鬼蜮的防护结界。师青玄闭关的时候,便会设下这极为强大的结界,不让任何人进入。如果是师无渡,恐怕也就是被挡在外面;但如果是他——贺玄苦笑——依照他流露出的对自己根深蒂固的执念,恐怕是恨不能把他活活摁死在流沙里。
对方本就恨他入骨,相逢相识全是一场戏。原本说好了一别两宽,再不相见。他又为何要巴巴的回来?
真要死在这,也是他自己找死,说理都没地儿说去。
忽然,贺玄感到包裹着他的沙尘暴忽然消失了。失去了支撑的他被从高处抛下,“咕咚”一声,摔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他的鼻腔感受到了新鲜空气的涌入,大声咳嗽着滚倒在地,口中不断地涌出细密的砂砾。
“你来干什么?”
却听一个清冷而愠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贺玄抬起头。
结界破开,幻象散去。四周景象不再是鬼蜮的黄沙 ,而是一座府邸——这地方他很熟悉。
几个月前,他曾和师青玄、谢怜、花城一道,在这里对月共酌、谈天说地。美酒在手,美人在侧,好不快活。
只是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尚且酒酽花浓,霁风朗月;而现在,不但侍立的鬼女郎一个都不见踪影,那“貂裘换酒”的匾额碎成了两半,桌椅板凳滚倒一地,树木花朵是被人连根拔起一般,如同遭到了一场浩劫。
师青玄就站在这满地残破之中,面白如雪,双目赤红,正怒不可遏地望着他。
第十九章 重游北漠
贺玄轻轻吐了口气,将风师扇插回腰间,拂净身上的砂砾。他做这些的时候,师青玄就冷冷地站在那里,一言未发。
“你……”贺玄想问“你最近如何”,但看着师青玄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又咽了回去。
满腔怨怼,看到他的一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当初说一刀两断的不是你吗?又回来做什么。”师青玄踩着一个碎掉的凳子,居高临下说道。
贺玄道,“那不作数。”
“为何?”
“你骗我。”
“哪次?抱歉,太多了,记不得了。”师青玄漠然道。
贺玄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师青玄见状,唇角勾起一个冷笑。
“说完了?说完就滚吧。”
贺玄深吸一口气,道,“你的毒未解。”
“解了。”师青玄冷冰冰地道,“我看上去哪里像是没解的样子?”
他又嘲笑道,“就算没解好了,我现在闭关修炼,不日就要飞升成仙。什么水娘子火娘子,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说,你后悔了,想要讨那三道气运?”
贺玄沉声道,“我不悔。”
“那就滚!滚回去!”师青玄大声喝道,双目暴突,四周的黄沙顿时又有隐隐暴动之势。
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贺玄本来担心他,却被这样斥骂,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火气,道,“师青玄,你怎么这般不识好歹?”
师青玄敞声笑道,“我就是不识好歹,你第一天知道么?”说罢便翻了脸,喝道,“别让我说第二遍!快滚!”
贺玄心头升起一丝异样。师青玄素来眉语目笑淡然自持,纵然在决裂那日,也未如此暴躁失态过。“你怎么了?”他道,踏前一步。
然而此时,就仿佛要和他作对似的,天际忽然传来隆隆雷声。贺玄一怔,抬眼望去,只见一层浓郁的鬼气,如同鲸波鳄浪,从北漠黑漆漆的夜色里喷涌而来。
“什么东西?”
师青玄没有回答,他阴沉沉抬起脸,望着那愈加接近的鬼浪,苍白的面上聚起一层可怖的黑气。
“烦人的杂碎。”他喃喃道。
他五指聚拢,往上一抬。只见得夜幕之中,沙尘骤起,罡风化刃,如同一柄森寒的剑,朝那潮水一般源源不绝的磅礴鬼气斩去!
北漠民风彪悍,北境鬼怪更是性情张狂,桀骜难治。师青玄坐镇大漠,一张结界隔绝了仙界是非,却挡不住群狼环伺。如今铜炉山开,万鬼躁动,闻风而动者厉有之,恶有之,凶亦有之。大小妖魔,齐聚一堂,虎视眈眈。贺玄有些明白他那结界是防谁的了,不过撤了不到两炷香时间,这些魑魅魍魉便忍不住蜂拥而上,显是蓄谋已久,势在必得。
只是,纵使千人来往,在绝境鬼王手下,也不过如砧板鱼肉,砍瓜切菜一般作弄罢了。贺玄眯着眼睛,只能见到那白色身影衣袂翻飞,在漫天狂沙之中巍然不动。而天边不断传来鬼怪哀鸣和劲风嘶声,他方才明白,刚刚招待他的那卷风沙真的是手下留情的。
师青玄侧过脸,“看呆了?”
“……”
“我手底下的性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道我是什么良善之辈么?”他背过身,慢声道,“当然,还是比不过你们上天庭的神官,要当神仙,先屠城。”
贺玄道,“你是亟待飞升之人,不宜多沾杀戮。”
“哼!”师青玄发出一声嗤笑。若是往常,他定是要和贺玄大大理论一番的,但此时却不知为何失了兴致。
滚滚暴风狂沙形成一个空心的漏斗,将蜂拥而至的群鬼碎成了渣滓。此时整片鬼漠群魔乱舞,号天动地,唯独隔开流风鬼府这幽静的一寸方圆,裁出一隅与世隔绝的岁月安好来。虽已时过境迁,却教贺玄蓦然回想起那日,同样是在此地,二人月下对酌把酒言欢的场景。心中莫名浮起四个字:花好月圆。
就在此时,只听“咻”的一声,师青玄身旁那棵倒下的树上忽然窜起一层黑雾。贺玄眼疾手快,叫了一声,“当心!”
那显然是一层鬼魂的怨灵,想来是附在了死去的树上,方才逃脱了鬼王吞天没地的沙暴。
师青玄嗤道,“要你多嘴?”便以扇为匕,脚步丝毫未动,反手往那漏网之鱼刺去。
然而,那扇子出到一半,竟松脱了手,往外甩了出去!贺玄一惊,掷出风师扇,将那黑雾刺穿的同时,在半空中截下了鬼王的骨扇。两把扇子撞在一道,掉落在地,发出“乒乓”的脆响。
贺玄顾不得去捡扇子。“你怎么了?”他喝道。
——却见方才还骄傲跋扈不可一世的鬼王 ,突然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他头垂着看不清面容,可撑在地上的手在猛烈地颤抖。
贺玄起身要过去,然而对方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却是面色狰狞,目眦俱裂,眼中似燃着两道薄火。他吼道,“滚!”
贺玄没理会他,三两步上前,强硬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却惊觉此人本该冰凉的皮肤烫得吓人,低头一望,只见鬼王双目大睁,眼角泛起血丝,面白如纸,冷汗直流,和那日在风师殿中毒发的景象如出一辙。
“果然……”贺玄沉声道,自己的猜想被印证了。他立刻当机立断地渡去了一层柔和的法力。
“这些天,你一直自己忍过来的?”
师青玄却丝毫不领会贺玄的好意,大叫一声,狠狠推开了他。
“你想叫我们都死在这儿吗!”他怒喝道。
果不其然,就刚刚这一会儿工夫,那原本高远的漏斗已赫然靠近了许多。师青玄跪在地上,艰难地朝他的流风扇一步一步爬过去。贺玄下意识地不让他碰扇子,却听师青玄朝他吼道,“滚开!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
风师一怔,口腔中泛起一阵苦味。他既不愿他忍受痛苦,又怕被那蜂拥而至的群鬼撕成齑粉,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僵立原地,当真是进退两难。
师青玄好不容易摸到了扇子,深吸一口气。他的手颤个不停,俊美的面容扭成一团,哪有半点平日游刃有余的样子。贺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展开流风扇,和夜空中那哭号的恶鬼凶妖斗法斗勇。那原本俊秀白皙的面容,笼罩着一层青黑的鬼气,两瓣娇嫩的红唇被他咬出了鲜血。身体分明颤抖似筛糠,眼见站也站不住,可那五指却牢牢的攥住流风扇,直攥得指节发白,仿佛天崩地裂也不能教他松开。
他周身涌动的鬼气太过杂乱,将那些残破的桌椅、树枝击得四处横飞。这一幕,想来这些日子经常发生。他那原本整齐雅致的后院如何会变成这幅残破模样,也是水落石出了。
贺玄指尖触到自己的扇柄,恍然惊觉自己的双手竟然也在抖个不停 。他深恨自己帮不上忙,这才了解当年师无渡重伤时,束手无策的师青玄,究竟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长夜将尽,又好似夜幕将息,鬼气终于消散,漫天沙尘也逐渐沉寂下来。只听得“啪”一声 ,师青玄的扇子脱了手,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
贺玄上前两步,道,“师青玄!”
只见那人紧闭双眼,冷汗涔涔。一张脸白得像纸,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的牙关紧咬,似是不愿漏出呻吟,但那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有多么的痛苦。
贺玄不再犹豫,一股醇厚的法力立即被他渡了进去。
师青玄长嘶一声,他原本想挣开贺玄,但刚刚一战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此刻“火娘子”发作,痛入骨髓,他根本无法抵抗贺玄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