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斗无果,他生怕师青玄出事,不禁焦急地叫道,“——师青玄!”
“叫什么,我还没死呢!”雾中传来一声清喝。
听他声音无恙,贺玄心里一松。却听一声似人非人的尖叫划破长空,浓雾蓦然散去些许,同时,那白衣人黑着脸,手里提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从雾里缓步走出。
那玩意儿惊慌地在它手心里挣扎着,好似在无声地惨叫。
“这是……”贺玄惊讶道。
“白话真仙。”师青玄冷冷道,化扇为刃,将那黑乎乎的东西一扇切成了两半。
那鬼东西哀叫一声,随即化成黑烟散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四周的雾也瞬间变淡了一层。
“你将它打碎了?”贺玄震惊。
师青玄本就实力高强,只是,这白话真仙能潜入风师殿,还能在此布下结界,定然也是不可小觑,却被他就这么……了结了?
师青玄的脸依然冷若寒霜。“我本来就斗过它一次,自然可以对付它第二次。”他淡淡道,“比起明仪,我才是对付它的专家。某些人讳疾忌医,不知道对症下药,倒是晓得怎么治死马。”
贺玄听惯了他拐弯抹角地骂人,不禁失笑。正待夸他几句,却听那人又说,“你为何不来找我?”
“什么?”贺玄一怔。
“白话真仙缠上你,你宁可去找明仪,找谢怜,也不来找我。为什么?”
“这……”
“你说过,我是你的朋友。”师青玄道,神色虽平静,贺玄却察觉里头暗潮涌动,“我为你点灯,为你送酒,为你两肋插刀,你却连这点事……都不信任我吗?”
他声音略有些发颤,贺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风师心想,果然还是生气了。
自从在菩荠观重逢后,师青玄就一直颇为阴阳怪气,对明仪更是没有好脸色——贺玄本以为他是不喜欢地师,没想到还有这层缘故在。
仔细想想,若他是师青玄,也的确会觉得不受信任而生气吧。
“并非不信任你。”他道,“只是,白话真仙缠上一个人,便会累及他的朋友。我不愿拖累你。”
师青玄扬了扬眉毛。
他缓声道,“也是,想想你为了谢怜挡刀,为了郎千秋赌命格,为了明仪甘愿舍身饲虎,风师大人这么多的朋友,叫白话真仙缠上了都不要紧。却唯有到了我,就不愿意被缠上了。”
听他越说越过分,贺玄不禁皱眉,道,“师青玄。”
他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也是。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无理取闹?”
师青玄轻嗤一声,没说话。
贺玄又道,“我不来寻你,是因为你送我那支花枯了,不吉利的很,我不想叫你晓得,徒惹你生气。”
闻言,师青玄哼笑一声。“这有什么的。”他说。
此时,浓雾已经基本散去了。一片茵茵绿草上豁然开朗,露出一片红灼灼的桃林来。
师青玄随手从身边桃树上“咔擦”折下一枝花,贺玄刚想叫他不要动那诡怪的桃树,却似注意到什么一样,忽的噤了声。
那鬼王站在缤纷落英当中,长发肆意飞舞,竟似好一株人面桃花。只听他轻笑道,
——“我不是和你说了?你若要酿酒的花儿,我这儿有的是。”
第十七章 神鬼殊途
周遭的迷雾像被吹开了一般轰然流散。贺玄这才发现,他们竟然已经回到了开始的地方。身前是斑驳的楼台和荒废的村子,身后便是灼灼盛开的十里桃花。
一袭白衣的年轻公子站在妖艳诡异的花丛里,没心没肺地冲他微笑。
“怎么了,风师大人?你不是向来很喜欢这漠北鬼酒么?”
被唤到的黑衣风师则是身形紧绷,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的,他注意到了。
那人手上的,赫然就是他浸在鬼府花瓶里的花,也是插在自己头上的花。贺玄喝够了它泡的酒,自然辨认出上面熟悉的鬼气。
……他为何一直没有发现呢?
白话真仙留下的端倪林林总总数不胜数。比起花城,眼前人的嫌疑要大得多,但他宁可绕个远路,竭尽脑汁忖度花城的可疑之处。
或许,他不是没发现,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因为他是他的“朋友”。
“我们何时回来的?”他平静地问道。
师青玄笑嘻嘻道,“早就回来了,这地界小的很。我一直带你在浓雾里兜圈子,你这才不晓得。”
“你才是真正的白话真仙?”贺玄道,手指抵住腰间的风师扇,“你把太子殿下和明兄怎么样了?你的目的究竟为何?”
却见那白衣人道,“放心罢!他们好的很,现在只是睡过去了,花城会照看他们。至于我的目的——”他踏前一步,“从头到尾就只有你而已。”
贺玄道,“我?”
他仔细观察那人的面容,一双桃花眼,一点朱砂痣,白面红唇,眼角微勾,唇角含笑,俨然是师青玄惯常的模样。只是他似乎撕去了什么伪装,那个笑容里平白带出了些许冷酷阴沉。比起百年前铜炉山一见,更要多了几分骇人动魄的美。
贺玄道,“你把青玄怎么样了?”
白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话,失笑道,“贺玄,从头到尾,白话真仙就是师青玄。师青玄就是白话真仙。自从你——也就是贺掌柜——飞升的那一日起,白话真仙和师青玄,便合为一体了!”
“不错,就是你!”他看着贺玄愕然的面孔道,“贺掌柜。你记得吗?那日,也是在这里,你把酒送与一个人——”
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微微一动。贺玄头痛得要命,仿佛什么被掩盖许久的东西正在呼之欲出。
被那股狂风吹散的,还有自己记忆里的浓雾。
是了,是了。
当日也是在这里,这个地方。桃花庄,这座楼台——它那时候叫做“倾酒台”——他刚刚拿到了秘方,做成了大生意,心情愉快。然后,他注意到了那个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白衣年轻人。那人面貌俊美,却身形委顿,容色憔悴,望着自己的目光充满希冀和倾羡。于是他心生怜悯,将喝了一半的那壶桃酒送给他,对他说,给你喝!
“那壶酒……当真很好喝。”师青玄道,“我听说,你后来把那秘方拿回去,改制成了贺家酒。从此日进斗金,平步青云,终至飞升。”
“贺玄,你的‘天子笑’,从未赢过我的‘金风露’!”师青玄纵声大笑,那笑声无比凄凉,刺得贺玄耳膜发痛。
那一日,两个相同八字、相同名字的人在此相遇。萍水相逢之后,从此各自命运南辕北辙。
贺玄一路高升,位列仙班;师青玄节节堕落,终为鬼王。便如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一位至纯至善,另一位深陷泥沼,纵然是相似的性情年纪,两个截然不同的命格,便造就了两段南辕北辙的人生。
贺玄道,“你哥哥不是要给你换命吗?”
“你果然知道了。”师青玄毫不意外地说道。
“那个人……就是我?”
“不错。”
他拨弄着腰间的扇子,轻声道,“你来倾酒台,白话真仙畏惧你的命格,竟然几日不曾出现。兄长便注意到了你,道你有飞升之相,换了你的命……就能一劳永逸。”
“但他所得换命之法不全。那日兄长布下阵法,结果换命不成,遭受反噬,大败修为,不得不回仙府修养。”
贺玄是天选之子,气运强盛。师无渡想要动他的命,却被那霸道的神格反噬了。此事只能说是天道好还,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只是师青玄又何辜呢?
“我呢,被那白话真仙日夜诅咒,只得靠拼命喝酒,稳定心神,方可和它一争。”
他虽没有明说,但素来护着自己的兄长重伤昏迷,最后的一丝希望换命也破灭了,他独自一人在世上,遭人厌弃,噩运连连,还要受那白话真仙日夜不断的可怖诅咒……他,究竟是怎么撑下来的?
靠那一壶醇香美酒?靠那一身铮铮傲骨?
“所以,我才跟你说,我从来不会醉。”师青玄低声道,“自从化鬼后,我再也没有醉过了。”
传闻里,那位煞神喝酒喝到不知今夕何夕,直至倒在酒桌上,一醉不醒。这样化成的鬼,自然不会再醉。
一个天真烂漫的二八少年,失去了至亲,被众人搓磨打骂,是如何在恶鬼的节节诅咒之下不至崩溃,当时心境变化,只有师青玄自己知道了。
“你吞噬了它?”贺玄道。
“算是吧。”师青玄淡淡道,“凡人之躯到底是软弱。我击败了它,但多日不曾入睡、精疲力尽。这一醉过去,就再未醒来。”
“我执念未了,堕入鬼道,但无颜见我兄长,只得独自修炼。直到后来我进了铜炉山,遇到了花城。”
他忽的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叫贺玄蓦然一寒。
“——然后,花城告诉我,原来鬼也是可以飞升的。”
的确,民间传说里讲,那血雨探花曾是飞升的神仙。虽荒谬,也非无迹可寻。贺玄忍不住道,“鬼要成仙,要么有机缘,要么有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