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绸衫,头束玉冠,面无表情。不过数丈的距离,却恍若千山万水。萧景琰想,此情此景,当如咫尺天涯四字。
梁帝愉悦,一挥手,“众爱卿平身!”
众人再叩首,“谢陛下!”呼啦啦一齐起身归位。梅长苏转身时眼角一瞥,萧景琰微微点一点头,他看得清楚,梅长苏嘴角立时挂起一丝笑意。
洗雪旧案,成败在此一举。
前路难行,幸而有你我携手共进。
萧景琰平静下来。环视四周,莅阳长公主面带黑云头纱,安静地坐于大殿一角。三省主政,六部尚书,全是他的纯臣。言侯,纪王,宗室皇亲,能约谈的他都已经谈过。蒙挚掌管禁军,武英殿内随侍的禁军皆由他亲自挑选。“无论他们是真心觉得冤屈还是顺势而为,这都不重要。”那日在苏宅,他对梅长苏说道,“我需要的是一个情势,逼迫他不得不当众下旨彻查。”
梅长苏缓缓道,“只要陛下在位一日,想翻案就会有风险。但现在时机成熟,有你主导,我很安心。无论是对七万赤焰冤魂也好,祁王府的血海深仇也好,必须当今陛下下旨才能彻底洗脱他们的污名。如果不然,等你登基后再翻案,那么……”
萧景琰道,“我懂。所以我会尽力,确保万无一失。”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时机就要来了。
莅阳长公主理了理黑云头纱,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穿着素色衣裙,莲步轻移,步伐庄重而坚定。
梁帝喝了几盏酒,已有些不胜酒力,醉眼乜斜,道,“莅阳,你这是要……要作诗?”
莅阳长公主面色惨白,薄唇抿成一线,“臣妹自愧并无咏絮之才,不敢有辱圣听。但臣妹确有一礼奉于皇兄。”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捧在手中。梁帝“哦”一声,道,“什么礼?”
莅阳长公主沉默了一瞬,而后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扬起下巴,面露坚毅,厉声说道,“——谢玉手书,也是他欺君罔上,残害忠良,诬告皇子的铁证。”
武英大殿内鸦雀无声,然后仿佛水入油锅,顿生满堂哗然。
第四十八章
“谢玉手书?”梁帝面露不解,“什么手书?谢玉不是死了吗?莅阳,朕虽然没有赦免谢玉的罪过,但也是从轻发落了的,更没有牵连到你和你的孩子们。朕已经够仁厚的了!你还要怎样?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莅阳长公主款款下跪,身体微微颤抖,但神色依然从容,“皇兄宽仁厚德,臣妹铭感五内,故而愈发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兄受佞臣小人的蒙骗,上失德于天,下失信于民——”她停一停,抬起脸,沉声道,“谢玉共自书大罪五条,请容臣妹一一道来。其一,十四年前,谢玉与悬镜司夏江串通合谋,伪造信件,诬告赤焰军主帅林燮谋反。其二……”
整个武英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梁帝颤巍巍站起,“你,莅阳你疯了……”
“其二,为坐实诬告,嫁祸林燮,谢玉亲自带兵火封绝魂谷,将聂锋所部逼入绝境……以致聂锋全军覆没。其三,谢玉谎报林燮谋逆,骗得陛下兵符,伙同夏江伏兵梅岭,趁赤焰军与大渝血战力竭之机,出其不意大肆屠戮,杀尽赤焰七万将士,而后却谎称是其抗旨谋逆,逼不得已才就地剿灭……七万精锐,七万条性命!就这样命丧魂飞,尸骨无存……”莅阳长公主说着,眼中逐渐沁出泪光,“其四——”
“住口!住口!住口!”梁帝咆哮,一掌重重地击在面前的案几上,“人呢?都死光了吗?!来人,给朕,给朕把她拖下去!”
殿上的禁军立刻冲上去将莅阳团团围住,但他们似乎十分惧怕这位长公主,皆面露惧色,谁也不肯伸手碰她。莅阳长公主冷笑,提高声音,道,“其四,在梅岭将赤焰军屠杀殆尽之后,谢玉和夏江利用收缴的林燮金印和私章,伪造多份来往文书,罗织罪名,诬告祁王萧景禹乃赤焰谋逆之主谋。可怜祁王身陷不白之冤,辩解无用,满门被灭……其母宸妃亦自缢身亡……”
梁帝神情大震,浑身抖如筛糠,“你,你——”
“其五,谢玉利用手中权势,封锁言路。凡为赤焰军及祁王上诉伸冤者,皆被扣上谋逆的罪名,重则满门抄斩,轻则革职流放,涉及不下千余人。”莅阳叩首,“皇兄,谢玉身死,臣妹阅其手书,惊骇莫名,日夜难安。谢玉一人死不足惜,但皇兄的盛名却为其所累!故臣妹特此献上谢玉手书,请皇兄下旨重查赤焰谋逆一案,以还逝者清白!”
“放肆!”梁帝已然心神大乱,“你,你,你居然敢——来人,来人,把她拉下去,拉下去……”
“陛下,”满堂死水般的沉寂中,中书令柳澄缓缓起身,走到莅阳长公主身侧,俯身跪倒,“启禀陛下,老臣以为,长公主所言惊世骇俗,赤焰一案,牵涉众广,当年即非议不断,如今又有谢玉手书自忏,还望陛下准长公主所请,指派公允良臣,重申赤焰及祁王谋逆之案,以彰陛下贤德,以平朝局动荡,安天下之民心。”
“柳澄!连你也——”梁帝猛地瞪大双目,“好啊,你们……”
礼部尚书史元清、刑部尚书蔡荃、户部尚书沈追、兵部尚书李林、程阁老等人纷纷出列,跪在柳澄身后,齐声道,“柳大人所言极是,臣等附议!”话音未落,又有一批朝臣站起,跟着跪下。穆青跳起来,高声叫道,“臣附议!臣附议!哎呀,这真是千古奇冤哪!重审,必须重审!臣请旨即日重审!”
言阙缓缓站起,袍袖一震,冷冷道,“臣附议。据长公主所言,谢玉屠良臣,杀忠将,诬皇子,陷陛下于不仁不义。请陛下下旨,即日重审!”
梁帝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言阙,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
“陛下,”纪王也站了起来,双目微红,含泪道,“臣弟以为,莅阳与众臣所言极是,请陛下恩准,下旨复查赤焰旧案!”
梁帝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连你也,连你也……”
萧景琰冷眼旁观目睹一切,他知道,该他出场了。
他走下金阶,站到群臣之首,声音清晰而响亮,“儿臣附议。”
无需多言,四字足矣。
梁帝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啊,景琰……”他点点头,“朕明白了,原来你……”
萧景琰坦然地承受着梁帝的视线,在他身后,整个朝中的官员都静静地跪在地上。他看到梁帝的脸色变了,由红霎时转白,而后转为一种倾颓的灰色。
“朕懂了,好,好,按你们说的来,彻查,复查,行,都可以。”梁帝无力地惨笑,“朕,准诸卿所奏。”
最终,在众臣七嘴八舌的举荐下,梁帝下旨,纪王、言侯和大理寺正卿叶士祯为主审官员,重申十四年前的赤焰谋逆案。
萧景琰手握圣旨,心中热血激荡,眼角滚烫,喉中却一时哽住。我们赢了,转过身去,目光穿过重重身影,他看到梅长苏脸色苍白,一手捂住了眼睛。
十四年风霜雨雪,十四年呕心沥血,十四年日夜悬心……
萧景琰想,他的小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梁帝寿宴第二日,纪王、言阙、叶士祯为首,正式开始复审赤焰谋逆案。
“殿下,”梅长苏一夜未眠,斜靠长榻,精神有些恍惚,顿了顿,才道,“景琰。”
萧景琰抱起麟儿亲了亲,道,“复查已经开始了,你无须担心。”
梅长苏淡淡一笑,“我不管了,我累了。这次要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萧景琰见他眼下一片乌青,便道,“我不扰你了,你快歇着罢,身体重要。我此番来,要带走两个人,聂锋的事情,夏冬告诉我了,还有卫峥,他们都是人证。另外,我已去信给霓凰,聂铎不日也将到金陵。”
“好。”梅长苏点点头。
“我会每日来通报进度,有什么事及时告诉你,你呢,就在苏宅好生休息。”萧景琰犹豫一下,凑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答应我,没结案前,不许离开京城。”
“怎么会。”梅长苏垂眸,“我会等的。我等这一天,委实等得太久了。”
至九月中,重申过程基本结束。十月初六,内廷司发下三道旨意:其一,昭雪祁王萧景禹、赤焰军主帅林燮及牵涉其中的三十一名文武官员之大逆罪名。其二,迁宸妃、祁王及其嫡系子女入皇陵;重设林氏宗祠,恢复例祭供飨;赤焰案幸存者恢复原有之官位,死者优恤。其三,首犯谢玉已死,停究。夏江判大逆罪,处以凌迟。莅阳长公主首告有功,三子特获恩免。
“……等宗祠完工,我带你去。”萧景琰忙了一天,夜间才抽出些许空闲,一坐下腰酸背痛,不免仪态松懈,梅长苏瞥他一眼,轻声道,“背。”
“什么?”
“背。”
萧景琰道,“累了,歇一会。”干脆躺倒,麟儿抓着他的手,努力地支起小腿,“哎你瞧,他这是想站起来呢。”
梅长苏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手指抓着袖口,似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