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说了。”梅长苏试图站起,“放我走。”
“先生又糊涂了,我们的婚事已祭告过天地祖先,”萧景琰轻轻一拖一带,梅长苏步履不稳,身体一歪,被他一下抱在怀里。“我没同意。”梅长苏气恼,“是你算计于我,我一时不慎才——”
“先生方才说自己糊涂,我还不信,眼下一看,果然是真糊涂了。”萧景琰干脆将梅长苏抱到膝头搂紧,“苏先生,凡身为人子者,婚姻听命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做主的道理。柳大人在婚书上签了名,押了印,你同不同意,哪根本无关紧要。”
“萧景琰你无赖!”梅长苏大概气急,奋力一挣,“你——”
“我就是无赖,”萧景琰横臂揽腰,把他死死扣住,“你想过没有,是你——苏先生,将我推上了夺嫡这条路。”
“原本我是个不受宠的郡王,常年领兵在外,对朝政疏于应对,一窍不通。我没有夺嫡的本钱,也没有夺嫡的心思。今日我登上太子之位,都是因为你。”
他盯着梅长苏那双乌沉沉的眼睛,“苏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萧景琰应该感谢你,感激你,是不是?对,我是要感谢你,谢你为我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自己手染鲜血。确实,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立于高处的滋味又如何,你替我着想过么?”
“九安山平叛后,陛下命我全权处理一切事宜。我每天都很忙,忙着批折子,忙着抚恤伤兵,忙着追缴逃敌。有一天夜里……是了,是临出发回京的前一夜,我累极了,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那天的月亮那么大,那么亮,九安山巅的风能把铁甲吹透。你睡了,母妃睡了,而我站在月亮下面,猛地发现,天地之大我居然连一个能说几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面南称帝,四海至尊,天下人莫不所求。但是,处高位者称孤道寡,难道就能称得上幸福么?你走了,逍遥江湖山水之间,那我呢?”萧景琰说着,眼底渐渐渗出泪光,“我心里的苦,苏先生、长苏、小殊……你为我考虑过么?”
梅长苏死死咬住下唇,“不要说了,”他终于开口,“我承认,有些事情,我——”
“你口口声声心甘情愿,我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那我也能心甘情愿?你就让我骗你这一次,我也只骗你这一次——我们扯平了。”萧景琰试图微笑,但他一动,一颗泪珠倏忽而落,在大红色吉服的衣襟上,漫开一朵小小的湿润的花。一室沉寂,沉水香袅袅,馥郁缠绵。萧景琰抱着怀中清瘦的身躯,安静地等待着。
“别说了……”梅长苏垂下颈子,嘴唇翕动,无力道,“……景琰……”
萧景琰抓起他的手,含住指尖,轻轻咬了一口。梅长苏一抖,那点悱恻凄楚登时一扫而空,怒道,“做什么!好好的又咬人,你小时候就——”
“我小时候怎么了?”萧景琰含泪轻笑,“我小时候对你多好,你都忘光了?”
“你对我好,那是有所图谋,别以为我不知道。”梅长苏说着,慢慢靠上他的肩头,“我看错你了,你性格执拗不听人劝,貌似耿直,实际一肚子歪心邪念。”
萧景琰奇道,“我一肚子歪心邪念?太冤枉了罢!”
梅长苏道,“冤枉?我可从不冤枉人,你以前……”忽然说不下去,“总之,十几年前我就该看穿……”
“话讲清楚,我何时歪心邪念了?”萧景琰偏过脸,忍不住又抓起梅长苏的手指啃了一口,梅长苏犹如炸了毛的猫,叫道,“你还——”
“我这是爱你,看到你就忍不住。”
“爱我?分明是你……”梅长苏抽出手指,拉下长袖掩住,“十余年前,靖王殿下便趁在下年幼懵懂,欲行不轨……”
萧景琰大窘,“我哪有——”
“你那时候就喜欢咬我的手,”梅长苏瞪着一双眼,“还咬我的手臂……舔,舔那块胎记……”
“……那时候小,不懂事。”萧景琰乍闻旧事,禁不住赧然,“并非故意,抱歉。”说着,拿过酒壶并一对酒杯,“先把交杯酒喝了,然后你想听什么,问什么,骂什么,或者打我出气,都随你。”
“我敢打你么?你可是太子殿下。”梅长苏冷笑。
“别人不可以,你可以。”萧景琰斟一杯酒,梅长苏正要接过,萧景琰道,“不可。蔺晨和晏大夫特意叮嘱,你不能喝酒。”
“那正合我意,”梅长苏一笑,“不喝了这杯酒,就不算成婚。在下这就告退。”
“等等,”萧景琰把酒壶放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你不能喝酒,但又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梅长苏一挑眉,刚“嗯”一声,双唇便被紧紧吻住。萧景琰长驱直入,含着他的舌头逗弄好一会才放开,两人俱气喘吁吁,萧景琰笑道,“这就算喝了。”
“你果然变了。”梅长苏抓着衣襟,“我有眼无珠……”
萧景琰轻笑出声,梅长苏愠道,“笑什么?”
“你脸可真红。”萧景琰刮了刮他的脸颊,凑到耳边,温言细语,道,“犹记当年你趁我午睡,在我脸上涂了大片胭脂。今日你嫁我,就有别人在你脸上涂胭脂——这真是天意昭昭,报应不爽。”
第五十二章
时近午夜,萧景琰看一眼滴漏,道,“不早了,歇息罢。”
梅长苏僵硬,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殿下……”
“春宵一刻值千金。”萧景琰将他放平在榻上,低声道,“你要是再一口一个‘殿下’,当心本宫对你不客气。”
梅长苏眼睫抖动,显然十分紧张,嘴上却不饶人,“你现在才是最占便宜的,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拼了命也打不过你。”
“我占便宜?你说的是你自己罢。”萧景琰起身,取了手巾,浸润清水后在梅长苏脸上轻轻揩拭,“梅宗主平日里一定对属下特别大方,不然,他们怎么会这样舍得用胭脂。”
梅长苏阖上双目,道,“简直无法无天。”
萧景琰仔仔细细地擦了又擦,然后将手巾丢到一旁,伸手去扯梅长苏外衫的衣带,梅长苏立刻按住他的手,道,“景琰——”
“我不碰你。”萧景琰柔声道,“丧期三个月不能同房,但你病体未愈,我就来陪陪你,别怕。”说着拉松了绣着连绵丁香纹样的织锦长带,轻笑道,“你自己脱。”
梅长苏推开他,一言不发地除去外衫,叠了叠,放于枕畔。萧景琰也脱了大氅并外袍,除去鞋袜,“你往里去,我躺外面守着。今日是好日子,花烛不能灭。你睡罢。五更时我唤你。”揭开一床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簇新锦被,盖到梅长苏身上,“好好歇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他侧身躺下,全身暖烘烘的,舒服无比。想到梅长苏蜷在被中,心中一阵甜蜜,一阵喜悦。万籁俱静,唯有花烛芯子偶尔爆出一两声脆响。萧景琰眯起眼睛,忽然背后一动,梅长苏悉悉索索地翻个身,闷声道,“景琰。”
“睡不着?”萧景琰回身看去,正对上梅长苏一双晶亮幽深的眼眸。“我睡两天了,哪里还睡得着。”梅长苏拥着被子,“我有点冷。”
“冷?我命人再点两个火盆。”萧景琰道,梅长苏摇摇头,“不用麻烦了,你,你进来睡罢。”
萧景琰一愣,旋即乐不可支,连忙喜滋滋地钻进被中将梅长苏抱进怀里,“这样还冷么?”
梅长苏道,“还好。”
二人紧紧相拥,萧景琰一颗心跳得飞快。梅长苏一张脸贴在他胸口,“五更起身要去见你父皇,到时候……”
“他现在人事不知,不过走个过场罢了。”萧景琰一边说,一边轻抚着梅长苏一头黑发,“有我在,你无须担心。”
梅长苏长叹一声,“你竟学会骗我,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你打小便欺负我,我可是攒了三十年的委屈,就骗你一次,你还记恨上了。”萧景琰摸索,抓住梅长苏的一只手,低吟道,“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梅长苏嗤笑,道,“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萧景琰扑哧一笑,在他指尖啃了一口,而后伸手入怀,压低声音道,“春风复多情,吹侬罗裳开。”
“老实点。”梅长苏拢起衣襟,“你别胡闹。”
“不闹,就是怕你冷。”萧景琰将手覆于他平坦的小腹,喟然道,“那时候,你是不是很痛?”
“很痛。”梅长苏扣住他的手腕,“痛得快要死了。但是,痛过去就过去了……看到麟儿,就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
萧景琰道,“麟儿像你。他那双眼睛……”
梅长苏叹道,“不是像我,是像林殊。”
“你就是林殊。”萧景琰吻一吻怀中人皱起的眉心,“你也是梅长苏。我爱林殊,也爱梅长苏。兜兜转转十几年,到头来爱的竟然是同一人……”
梅长苏道,“你爱林殊么?”
萧景琰道,“爱的。”
“我十几岁时以为,你一直待我……待林殊,全然是兄弟之谊。”梅长苏幽幽道,“怎料人心难测。”
“你十四岁就同霓凰订了亲,你让我怎么办?”萧景琰念及旧事,不禁怅然,“我长你两岁,有些事自然比你开窍早些。你那时一门心思习武练剑挽弓驯马,根本不把私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