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明日来看你,从密道过来。”萧景琰难得结巴,“你,需要,不,你真的不吃橘子了么?”
“真的不能吃。”梅长苏转过脸,小小打个哈欠。
“那算了,等你能吃的时候再说。”萧景琰说完,走过去帮他拉拉被角,方才怏怏而去。
除夕之前,萧景琰几乎每日去苏宅探视一次。
梅长苏的病情有了起色,渐渐可以长时间坐起,下地走动,吃些清粥小菜。萧景琰心下稍慰,陪着说两句闲话。然而他习武出身,常年领兵在外,混迹军营,满腹兵法铁血,却搜肠刮肚也憋不出几句风雅之言。
腊月二十八,萧景琰打发府中太史送年礼去苏宅,而后通过密道,去见梅长苏。
初步行动便在除夕,他去核对最后的细节。
梅长苏斜倚几个靠枕,姿态却十分僵硬,原来怀中正抱着麟儿,萧景琰走近发现,婴儿的黑眼珠大而有神,盯着梅长苏,一瞬不瞬。
“麟儿倒乖,从没见他哭过。”萧景琰出声说道,梅长苏见他来了,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是很乖。”他侧侧身体,胳膊小心翼翼挪动,“我不太会抱孩子,不知他会不会难过……”
“没有哭,应当没关系罢。”萧景琰也不知道抱孩子的诀窍,随口乱说。梅长苏道,“殿下之前送长命锁给他,他母亲很是欢喜,便给他佩上了。不过,飞流好像不是很喜欢。”
萧景琰失笑,“飞流?他不喜欢弟弟,自然也不喜欢弟弟的长命锁了。”
梅长苏道,“麟儿,谢过靖王殿下。”一边说,一边慢慢举起襁褓,萧景琰连忙伸手扶了一把,“当心摔了!”想了一瞬,干脆直接抱进自己怀中,道,“先生累了,我帮你抱一会。”
几日不见,麟儿的脸蛋似乎圆了一圈,“沉了。”萧景琰屏住呼吸,轻声道,“这般白净,倒是有几分像苏先生。”
梅长苏置之一笑,萧景琰努力回忆甄平的手势,将婴孩抱紧了些,微微摇晃。麟儿脖颈中系着一枚银色的长命锁,刻着麒麟纹样,小嘴嘟起,眼神清澈如水,萧景琰道,“都说稚子的眼睛最是干净,能见鬼神。今日一见麟儿,方知所言非虚。”
“殿下过誉了。”
“我以前没抱过这样小的孩子。”
梅长苏顿了顿,道,“听说殿下正妃早逝,并无子女。”
“去世快十年了。”萧景琰抱着孩子,鼻端嗅到一股奶香,不知为何,整个人都迟缓下来,仿佛泡在温暖的水中,“那时候我受赤焰一案牵连,备受打压,被派去南境驻守,一去便是两年。好容易回京述职,他却生了急病,没几日人就去了。”
“提起旧事,苏某多言了,请殿下见谅。”
萧景琰摇一摇头,看着麟儿。这孩子一点也不怕陌生人,被他抱着,眼睛眨眨,嘴唇蠕动,却一声不吭。“麟儿很是可爱。”他忍不住微笑,“他看我,我看他,大眼瞪小眼。”
一转头,梅长苏面容平静,但眼神游离,似是发呆。他怀中抱着手炉,指尖微露,捏住袖口缓缓揉搓,萧景琰知他在琢磨事情,便不去打扰,继续抱着麟儿,摇晃着逗弄。
过了片刻,梅长苏的声音平平响起,“靖王殿下,明日您要进宫守岁。在那之前,巡防营的人手一定要安排妥当。”
“先生放心。”萧景琰道,起身欲将麟儿交给梅长苏。谁知刚一撤手,那婴儿扁扁小嘴,立时啼哭不休,梅长苏手忙脚乱,萧景琰刚忙又将他抱了回来,麟儿顿时止住哭泣,还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这……”萧景琰哭笑不得,“小小年纪,便学会欲擒故纵了么?”
梅长苏一笑,“殿下还是多抱一抱他罢——他父亲后日便要到金陵接他母子回廊州,以后,想抱也抱不得了。”
第二十五章
除夕夜,年宴会,丝竹声声,舞女曼舒广袖。
萧景琰静默地喝下一杯酒,他得到了新的荣宠,但并不在乎。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于无声处即将上演一场刀光剑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正月初五。
萧景琰一早便守在苏宅,不安,焦虑,烦躁,他连一口水都喝不下。
梅长苏神色如常,他甚至请吉婶煮一碗汤圆,还不忘叮嘱多搁糖桂花,并吃得干干净净。
整整一上午,听不到婴孩的动静,问起来,梅长苏淡淡道,“已经接走了。”
萧景琰心头涌起一阵奇异的失落,但他没有余裕思考更多。强闯悬镜司的时间,马上到了。
等候是漫长的,如同最绵长的痛苦。萧景琰盯着梅长苏的手,白皙,清瘦,看得到青色的血管,指尖圆润而洁净。那只手点燃一根香,缓慢却坚定地插入香炉。香气冉冉,灰烬层层崩落。
终于,脚步声纷至沓来,萧景琰倏然站起,黎纲和列战英一前一后奔进暖阁,喜不自胜道,“宗主,我们得手了!”
夏江不愧是个老狐狸,他将卫峥藏于大理寺监牢,任谁都想不到的一个地方。黎纲粗粗讲一遍经过,萧景琰一颗心放回原位,梅长苏像是早已料到结果,面容平静无波。
“殿下,您准备好了么?”
“接下来是我的战场。”萧景琰恢复了从容,“营救卫峥是我做的决定,我也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只是……连累了苏先生,恐怕功业难成。实在抱歉。”
梅长苏道,“现在致歉,还为时尚早。卫峥被劫,夏江必然勃然大怒。殿下,不管夏江说什么,你一定要咬住自己与此事无关,切记不可意气用事。”
萧景琰点点头,梅长苏继续说道,“另外,这件事大概会连累静妃娘娘……”
“我与母亲曾深谈过,她比我更要坚定。”
梅长苏露出淡淡的笑容,目光悠远,似在回忆,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还有……”说了两字,却再也闭口不谈。萧景琰从未见过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禁奇道,“还有什么?”
“没什么。”梅长苏的眼神中有一点罕见的迟疑,“以后,再说罢。”
从悬镜司中抢夺重犯,当然是件大事,萧景琰早有觉悟。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夏江发现寻不出他的破绽,便立刻将矛头对准了另一个人。
——梅长苏。
宫室温暖如春,萧景琰却瞬间如坠冰窟。夏江心狠手毒,而那悬镜司有怎样的恐怖他又如何不知!常人尚难以忍受悬镜司的各种刑法逼供,梅长苏的身体……
“只不过提审一下,靖王殿下何必如此紧张呢。”夏江目光透出蛇一般的阴毒,好像已经在他脸上找出了破绽,“梅长苏是殿下的人么?”
一瞬间他简直要脱口而出,是,梅长苏是我的人。但梅长苏的告诫声犹在耳,“不管夏江说什么,你一定要咬住自己与此事无关,切记不可意气用事。”
不可意气用事……
萧景琰选择了沉默。
重新走到蓝天下,天朗气清,暖阳如瀑,他居然冷得发抖。
“还有……”梅长苏低眉浅笑的苍白侧脸在眼前一闪而过,萧景琰突然明白了他欲言又止的真正含义。
是他萧景琰一厢情愿,不愿袖手旁观,任卫峥喋血。而也是他,亲手将梅长苏推入了一个最恐怖的深渊。
悬镜司何止虎穴龙潭,那里是阎罗地狱。
萧景琰不敢想象,如果梅长苏被抓入悬镜司,他那孱弱的身体会受到如何残酷的对待。
?梅长苏是自愿被带走的,悬镜司冲进苏宅时,他已在门口静静等候。
“苏宅的人都不管吗?”萧景琰拔剑而起,二话不说便要冲去救人。他能救一个卫峥,不在乎再多救一个梅长苏。列战英拦在门口,苦劝道,“殿下,您忘了苏先生的话了么?”
剑颓然落地。“这可怎么办?”萧景琰自言自语,“苏先生怎么办?”
一天过去了,悬镜司中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又一天过去了,萧景琰的心提到嗓子眼,一整日水米不进。
梅长苏深陷悬镜司,但他的计划,按着预定的时间节点,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第三日,尘埃落定。
蒙挚从宫中带来旨意,立即查封悬镜司。萧景琰正在焦急踱步,闻讯不禁大喜。列战英也带来一个好消息,梅长苏已经被救了出来,回到苏宅。
“他怎么样?”萧景琰急急问道。
“苏先生被困在悬镜司整整三天,夏江一定对他用过手段。现在具体情况还不知道,等到了夜里,我再派人前去打探。”
不安弥漫心间,萧景琰沉默半晌,缓缓道,“好。”
残阳如血。
梅长苏病了,昏迷不醒。
圣旨一道道自宫中传出,封禁悬镜司,彻查夏江,誉王萧景桓褫夺五颗王珠,降为双珠亲王。一场惊天劫囚大安,梅长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旦夕间朝野情势大变,靖王绝地重生,已是一家独大。
然而,更令萧景琰意想不到的是,那日口口声声哭诉梅长苏冷血的宫女小新,说出了一个让他难以承受的真相。
“所谓苏先生派来的人,还有我哭诉的那些话……都是夏江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