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他根本不能完全信任梅长苏。在心底深处,只不过把他也视为一个谋士而已。
梅长苏当然会旧疾复发。第二日一早,雪霁天晴,萧景琰带了列战英去苏宅,一到门口便被拦下。
“靖王殿下,宗主重病在身,不能见客。”看门的小童一揖到地,语气恭谨。
“既是重病在身,那我更要探视才对。”萧景琰将马鞭交给列战英,拔腿就闯。两个小童哪里是他的对手,被推得差点跌在地上。萧景琰沿走廊大踏步走向内院,突然面前人影一闪,黎纲端着一盆水,一脸冷淡。
“殿下,”黎纲口气极为生硬,“我们宗主昏了一夜,无法与您商量大事,请您先回罢。”
“昏了一夜?”萧景琰闻言顿时一身冷汗,“他怎么样?”
“宗主怎么样,不需靖王殿下挂心。”黎纲咬牙切齿,那模样简直恨不能生吞活剥了萧景琰一般,“劳动不起!”
“我要见他。”萧景琰急了,“他还好吗?”
“不好!您请回罢。”黎纲端着那盆水,手臂微晃,好像打算泼萧景琰一身。萧景琰顾不得许多,绕过他便要往里走,谁知又是白影一闪,一个女子出现在走廊尽头,白狐轻裘,体态娉婷,容貌清丽绝尘。
“云大夫!”黎纲叫道,“小——那什么,他,怎么样了?”
女子缓缓而行,手中提一个小小药箱。见到萧景琰,娥眉轻舒,“黎舵主,这位是?”
“这位是靖王殿下。”黎纲瞥一眼萧景琰,复又对女子满脸堆笑,“云大夫,我们——”
“原来如此。”女子微一颔首,但眼睛也没有多在萧景琰脸上停留一刻,“能吃得下,当是有所好转。”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我这就派人去兴国禅寺烧香。”黎纲的脸笑开了花,“多亏云大夫!当真仁心妙手!”
“哪里,黎舵主客气。”女子说完,提着药箱,又对二人点点头,方飘然而去。
“苏先生能吃下饭食了?”萧景琰连忙向黎纲追问。“宗主吃不吃得下,与您何干?”黎纲的神态复又冷淡,甄平匆匆忙忙出现,一叠声叫道,“让你端盆水,去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你——”
萧景琰见到他,稍微松一口气,“甄平,苏先生醒了么?”
“宗主尚未醒来,多谢殿下关心。”甄平拱手施礼,公事公办道,“宗主吩咐,病中不见客。待他醒了,自然会遣人禀报,还请殿下放心。”
“可别,他放心了,咱们便要悬心了!”黎纲大起嗓门,“可恨——”
甄平瞪他一眼,黎纲闭了嘴,犹自恨恨不平,挡住走廊,道,“殿下请回。”
萧景琰被他二人门神似的堵在路中,左奔右突,无法可施,只得悻悻离去。第二日登门,小童仍坚称梅长苏昏迷不醒,萧景琰愈发心急火燎,带着列战英便冲将进去,走了没几步,列战英忽然“咦”了一声,道,“殿下,你听到没有?”
萧景琰惦记梅长苏病情,哪有心思分辨,不耐烦道,“怎么了?”
“有小孩子的哭声。”列战英愣了愣,扭头四顾,“对……风传过来的,小孩儿在哭,不,是婴儿——可是这苏宅里怎么会有婴儿呢?太不对劲了。”
萧景琰也是一愣,侧耳倾听,风声飒飒,含着隐隐婴孩娇弱的啼哭之声,“……婴儿?”
“嗯,您听,哭得还挺厉害。”列战英喃喃,“怪了。”
第二十二章
等了又等,又过了足足三日,萧景琰方终于得以见梅长苏一面。
梅长苏挪到一间朝南的暖阁中居住,半卧半坐,身上披了一尾狐毛大氅,气色萎靡,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先生……的身体,怎么样了?”萧景琰轻声问道,心口钝痛,好像被生生捅了一刀。
“还好,还没死!不过也快了!”晏大夫坐在一张矮凳上,吹胡子瞪眼。梅长苏一笑,他立刻闭了嘴,只从鼻孔中哼出一声。
“不妨事。”梅长苏目光平淡,“甄平,快给殿下上茶。”
“我不喝茶,就是来看看你。”萧景琰咬了咬下唇,“你,你有何想吃的东西么?我——”
“我现在除了药,什么都不能吃。”梅长苏抱着手炉,眉目低垂,语气和缓,听不出喜怒。
甄平托了只茶盘上来,只放了小小一个茶盅,想必梅长苏病中服药,大夫不许他饮茶。“宗主,”甄平给萧景琰斟了一杯,却也不看他,低声道,“那个……您要看看么?”
“带过来我瞧一眼。”梅长苏淡淡道。
甄平点点头,躬身下去。片刻后暖阁内软帘一掀,却是那日的白袍女子翩然而至,怀中抱一个红色襁褓,“梅宗主,”女子走上近前,“今日的情况,比昨日要安稳许多。”
萧景琰抓着那只茶杯发呆。他无话可说,又不愿就此离去,简直五内俱焚。就听梅长苏说道,“殿下,这位是云飘蓼云大夫,也是……卫峥的妻子。”
“什么?!”萧景琰一惊,“你就是——”
“见过靖王殿下。”云飘蓼微微一揖,“先谢过殿下对卫峥出手相救。”
“哪里,我什么都没做。”萧景琰站起,不由一愣,“这个孩子是?”
前几日他与列战英强闯苏宅,听到婴孩啼哭,心中早已起疑。不过记得梅长苏提到有一部属的妻子在苏宅安胎,约想是那个孩子。
“数月前我曾与殿下提起,我江左盟有一个属下,丈夫外出办事,妻子怀胎,我接到家中居住——殿下可还记得么?”
“记得。”萧景琰道,“这是那个孩子么?”
梅长苏接过襁褓,“对。”
萧景琰对这件事并不关心,顺口问了一句,“孩子母亲呢?”
“孩子的母亲,因为早产,以致元气大亏,我让她好生修养,这孩子是我江左盟的后人,所以由我暂时照管。”
“早产?”
梅长苏“嗯”一声,云飘蓼接口道,“尚不足八个月,生产时甚是凶险。母体流血过多,确实应当好生将养。”
“那……原来如此。”萧景琰虽然曾有过一房王妃,但成婚不久王妃便早逝,并未留下一子半女,他对胎孕生育一事,既不关心也不知情,只能问道,“是男是女?”
云飘蓼道,“是个男孩。这孩子刚出生时没有呼吸,浑身青紫,原以为救不活了,谁知天可怜见,竟又活了下来。这几日能吃乳汁,一日比一日健壮。”
梅长苏道,“那就好。”抱着襁褓看了看,又作势要递给云飘蓼,轻声道,“带回去罢。”
“反正他母亲也睡着,不如在这留一会儿,大伙都没养过孩子,觉得新鲜,暖阁里也暖着呢,冻不着他。宗主让我们瞧瞧罢。”黎纲笑道,搓了搓手,甄平也凑过来,一脸喜色。
梅长苏不置可否,黎纲便接过婴儿,在手中晃了两晃。“你姿势不对,”甄平摇头,“你这样晃,待会儿可是要哭的。”
“你会?”黎纲翻个白眼,甄平道,“我会!你给我,我抱给你看。”
说着猿臂轻伸,一把将襁褓拢入怀中,“抱孩子,你那粗手笨脚的,也不怕弄疼了他。婴儿细皮嫩肉,最是要当心。”甄平演示,“看,要如此慢慢地晃,你方才哪里是抱孩子?分明是锯木头!”
黎纲道,“你才是锯木头!”却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他二人争来抢去,云飘蓼与晏大夫静坐一旁,片刻后连那位神医晏大夫也忍不住,凑过去,喜不自胜道,“来,给老夫抱一抱!”
萧景琰对小孩子兴趣缺缺,枯坐半晌,心事满腹却不知从何谈起,犹如揣了一团乱麻。黎纲等人抱着孩子兀自开心,他偷偷抬起眼睛看向梅长苏,只见梅长苏口角含笑,眉目舒展,不禁心中一震。
“苏先生,”萧景琰斟酌片刻,“庭生说,想来拜见你。”
“庭生?”梅长苏转过视线,“天气冷,我还病着。劳烦殿下转告他,待年后天气暖了,我自会唤他过来。”
萧景琰一阵失落,“那……”
“另外,营救卫峥的计划,我还在考虑,有了眉目后自会通知殿下,无须担心。”
“那,有劳你了。”
“有晏大夫和云大夫在,我的身体不会出什么问题。殿下大可安心。”
萧景琰道,“我是想说,上次……我真的不知道江左盟已经出手援救过卫峥,一时气急口不择言……”
“我知道。”梅长苏拉了拉身上厚厚的锦被,“既是误会,就让它过去罢。说起来,殿下不去抱抱麟儿吗?”
“麟儿?”萧景琰望一眼甄平怀中的襁褓,“这是他的名字?”
梅长苏道,“他父亲不在,我与他母亲商议,先取了一个乳名。待他父亲办完事回到京中,再取正式的名字。”
“麟儿,作乳名很不错。”萧景琰道,晏大夫瞥他一眼,自甄平手中接过襁褓递了过来。萧景琰哪里抱过不足月的婴孩,托在手中小小一团,不敢用力,亦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失手落在地上。麟儿十分安静,皮肤雪白,脸蛋圆润,乌溜溜的大眼睛极为明亮有神,既不啼哭,更不挣动,“麟儿……倒是非常可爱。”萧景琰瞧着他,心头莫名一软,将襁褓抱紧了些,“我……很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