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将杯子置于小几,忽然正坐,恭恭敬敬地行一个大礼。
“靖王殿下,苏某决心做您的谋士,就会做好谋士的本分。我若厌恶殿下,当日便不会选择您为我的主君。但是,结契之事请勿再提。我体弱多病,唯一念头便是送殿下安然入主东宫,其他的,不做另想。”
“我懂了。”萧景琰也俯下身,郑重一礼,“我不会逼迫先生,请放心。”
梅长苏道,“多谢殿下体谅。如今虽然夏江被擒,誉王贬黜,但殿下要登上皇位,尚不可掉以轻心——明日夜间,请殿下来府,有一位故人……想见一见殿下。”
萧景琰点点头,告辞离去。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心酸。他倒不后悔向梅长苏袒明心意,怪只怪自己鲁莽,且一味猜忌,不时讥诮讽刺,以致梅长苏病体难愈——如此行事,梅长苏又怎可能对己心生爱慕!辗转一夜,第二日进宫请安,难免面露憔悴,眼下挂着两片青影。静妃讶异,捧起他的脸看了又看,“这是病了?怎么如此没精神?”
“儿臣没事。”萧景琰吸吸鼻子,“就是想起曾对苏先生百般苛责,有些懊悔罢了。”
静妃轻叹,“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好好对他,苏先生不是那般爱计较的性子。”
萧景琰鼻头一涩,连忙擦一擦眼角掩饰。到了夜间,他心事重重,带了列战英沿密道前往苏宅,故人果然早已迎候。卫峥一见到萧景琰便噗通跪下,叫道,“靖王殿下!”
当年赤焰军中,卫峥为十三员大将之一。虽然斗转星移,然而讲到梅岭一役的惨烈悲壮,仍不免红了眼睛,哽咽难言。
“……居然是这样。”十四年了,萧景琰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真相。
他的小殊——银甲长枪,往来如风的赤焰军少帅,早已热血洒尽,化作梅岭上的一具焦尸。“纵然我今日荣耀万丈……又有何意趣!有何意趣!”萧景琰激怒之下,不管不顾,一脚踢翻面前案几,杯盘狼藉。
梅长苏静悄悄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殿下。”
他的嗓音哑了,神色还是那样平静,如古井无波。萧景琰再也忍耐不住,一滴泪顺着眼角缓缓落下,“苏先生……我要为赤焰冤死的亡魂翻案,还望先生助我。”
梅长苏长揖不起,“苏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第二十九章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春猎原是仪典,此时万物复苏,不宜杀生,你们骑着马到处看看就行,不要追着动物乱跑。”
梅长苏柔和的叮嘱传入耳中,萧景琰微微偏过头,那人正笑着拍了拍庭生的肩膀,看口型,大概是说“去罢”。
飞流拉着庭生欢快跑开,梅长苏直起身体,掠了掠鬓角,与立在一旁的言豫津聊了起来。他一身猎装,身姿挺拔如柳,将养了一月有余,气色已恢复许多。萧景琰挪开目光,暗自叹息不已。
那日袒明心迹后,若无重大事情商议,萧景琰便鲜少登门。聊聊几次相会,二人守之以礼,除了朝政法纲,绝不谈论一丝私事。一来二去,连列战英都看出情势有异,问道,“殿下,您同苏先生,可是吵架了?”
“吵架?”萧景琰一听到“苏先生”三字便心灰意冷,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反问,“为何如此说?”
列战英讷讷,“你们……生分了许多。”
萧景琰默然半晌,“我同苏先生原本便该如此。”除此之外并不多言。昨日大队人马到达九安山,各自忙碌。萧景琰四下巡视,炊烟袅袅,晚风烈烈,忽见一人狐裘白衣,大袖飘飘,立于夜色中静静远眺。
“苏先生。”萧景琰按捺不住,开口唤了一声。
梅长苏回神,遥遥一拜。萧景琰缓缓走上前去,道,“那边就是九安山猎宫。”
“我在想,为何放着好好的一座猎宫不住,偏要在此地安营扎寨呢?”梅长苏若有所思,眯起双眼,道,“这样做,似乎太过浪费人力。”
“先生有所不知,春猎以仪典为主,立朝时传下的规矩,唯有秋猎,方能入住猎宫。”萧景琰解释。其实以梅长苏的学识,焉能不知其中缘由,不过没话找话罢了。念及此,萧景琰愈发失落,忍了又忍,挤出一丝笑意,道,“先生虽不参与春猎,但……既然来了,还是四处瞧一瞧。我命人为先生制了一身猎装,一会送过去。”
梅长苏道,“有劳殿下费心。”
然后又是沉默。萧景琰不愿离开,唯盼同梅长苏多待片刻,然而搜肠刮肚,却再也无话可说。正难堪,列战英忽然跑来,道,“殿下,苏先生,帐篷扎好了。”
萧景琰道,“把苏先生的营帐围在中间,小心戒护,不得大意。”
“正是这样安排的。”列战英向梅长苏一抱拳,“苏先生,可以休息了。”
梅长苏点点头,对萧景琰道,“殿下,长途奔波,我也确实疲累。既如此,苏某便先告辞了。”
萧景琰忙到月上中天,方有功夫歇一口气。梅长苏的帐篷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显是早已入睡。他在帐外屏住呼吸,怔怔地立了好一会,直到露水打湿了衣襟。
十四岁那年,萧景琰参加春猎,独自打了一匹野鹿。
阳光斑驳,林殊躺在后山一棵树下,身旁放着他最爱的朱红铁弓。
“小殊,”萧景琰轻声唤他,“原来你在这里偷懒。快起来,跟我去吃鹿肉。”
林殊一骨碌翻身坐起,“我说是谁呢。”揉了揉眼睛,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景琰——”
“不是说好要比出高低么?你却跑到后山睡懒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小孩子吵闹。”林殊懒洋洋地说着,复又躺下,“言侯家的小公子,粉雕玉琢,跟在本帅屁股后头,一步一跟头。”
想起昨日情景,萧景琰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说言豫津么?”
“是啊!”林殊翻个大大白眼,“我听说,当日我娘还去言侯府上求过娃娃亲。景琰你想,这么一个小东西……”说着大摇其头,“我可受不了。”
他不过十二岁,讲话故作老成。萧景琰觉得有趣道,“你不喜欢言豫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林殊拿起铁弓,手指捻住弓弦拨弄,“我么……”
萧景琰学他口气,“你么……”
“去去,闭上你的牛嘴。”林殊翻个身,“我啊,喜欢傻一点的。”
萧景琰大奇,“傻一点的?”
“头脑么,傻一点,笨一点,倒是不妨事,反正本少帅天纵英才,聪明过人。”林殊摇头晃脑,“但是,人可以笨,模样一定要标致。最好大眼睛,嗯……”面上忽然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萧景琰登时心中警铃大作,“喂,你想干什么?!”
“我觉得景琰你的眼睛便很大。”林殊笑嘻嘻地扑进他怀中,扭来扭曲捏他的脸蛋和下巴,“虽说反应总是慢半拍,但你是水牛么……”
萧景琰道,“我是不如你聪明,这我承认。”
林殊嘻嘻而笑,“你看,你嘴上承认,心中却暗自生闷气。别否认!你一不高兴,耳朵就会红。好啦,不逗你了。”他嘟着嘴就要从萧景琰怀中爬出去,“要去带小孩子……一刻都不得清净。”一边说,一边叹气。萧景琰再也忍不住,抓住他的腰就将人拖回来,林殊扭头,不悦道,“水牛,又做什么?”
“你说我笨,可我打得过你。”萧景琰按住林殊,伸手挠他肋下。林殊自幼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怕痒,尤其腰背,一碰便笑个不停。“快停手!”他笑的眼泪堆在眼角闪闪发亮,“坏景琰……我要告诉,告诉静姨,说你欺负我……”
“行,你尽管去说。”萧景琰更加用力挠他,林殊又是求饶又是笑骂,半晌后两人抱成一团,俱喘个不停。
“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要帮我。”林殊道。
“你?”萧景琰撩起眼皮,“莫不是要作弄言豫津罢?”
“水牛突然开窍了!”林殊故作惊讶,萧景琰作势又要去抓他两肋,林殊连忙缩成一团,道,“景琰哥哥饶命!小殊不敢了。”
萧景琰心头一软,“你说,我帮你。”
林殊黑眼珠转了转,“一言为定。”
傍晚,萧景琰打了两只野兔回营,便听说言豫津被绑住树上,吓得哇哇大哭。林殊正被祁王萧景禹盘问,少年一脸无辜,“我?我哪里敢?”
萧景琰一阵无奈,拎着野兔走过去,递给林殊,然后对萧景禹跪下,道,“皇长兄,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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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猎第二日,万里无云。
萧景琰百无聊赖,盯着一只烤羊发愣。忽然一个亲兵传讯,静妃要他请梅长苏前往帐中一叙。
“知道了。”萧景琰起身。自打看了那本《翔地记》,母亲就对这位苏先生异常感兴趣,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静妃的营帐紧挨龙帐。“母妃,”萧景琰引梅长苏走入,“我——”
“原来,这位便是苏先生。”静妃沉沉说道,眼中闪过一瞬复杂而微妙的情绪。
第三十章
行过礼后,静妃命二人坐下,又命宫女端茶。“听苏先生口音,似是金陵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