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的目的昭然若揭,设一个局,请君入瓮。“他摸准了你的性情。”静妃看着儿子,眼神含着一丝悲悯,“关心则乱。”
“不止我的性情,”萧景琰哽咽,那日寒风刺骨暴雪纷飞,他竟然听之由之,任梅长苏拖着病体等了他那么久!“我虽然,仰慕他的才学,可在内心深处……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谋士,不能完全信任他……”
“心有裂痕,猜忌必趁虚而入。”静妃叹息,“既然误会已清,你打算怎么做?”
萧景琰直直望向远方,“我去向他道歉。”
策马直奔苏宅,萧景琰被甄平拦了个正着。“苏先生病重?!”萧景琰心如刀绞,“他到底怎么样了?是在悬镜司受刑了么?!”
甄平道,“殿下知道,宗主入冬后,旧疾复发,身子原本就弱。况且之前在靖王府中受了风寒,虽然一直拿药压着,终究不行,须得好生发散出来。”
暴雪随风,犹如当日重现。萧景琰怔在原地,久久无语。梅长苏为了他,焚膏继晷,殚精竭虑,他却根本不信他!那日地道中,梅长苏硬撑病躯,勉力劝说,然而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恍惚记得,他见自己出现,脸上起初掠过一瞬笑意,如皑皑白雪中浮动的梅香,稍纵即逝。
“我要去……见他。”萧景琰奋力退开甄平,“我要见他!”
“宗主不能见客!”甄平硬生生拦在他身前,“殿下请回!”
“哎呦你们又闹什么?!”蒙挚焦急的声音响起,“——别闹了!你们知道么?苏先生在悬镜司里中了乌金丸之毒,七日必死!”
第二十六章
乌金丸,悬镜司秘药,服后七日毒发,药石无用。
蒙挚一巴掌打翻了夏江手中的白饭,夏江羁于天牢待审,倒是气定神闲,冷笑道,“怎么,得罪了靖王殿下,连口饭都不让吃了?”话音未落,立刻被蒙挚狠狠扼住咽喉,“……你们,是为了乌金丸来的罢?”
“说,解药呢?”蒙挚手上施力,夏江登时满面通红,“我要是不说,你们还敢杀了我不成?”
萧景琰上前一步,“我有何不敢。”
“你们两个……一个是七珠亲王,一个是禁军大统领……为了,为了一个谋士……”夏江喉中格格作响,眼珠几乎凸了出来,“案由未审就跑到,跑到天牢来杀人,萧景琰,你就不怕……陛下……”
“我做事向来鲁莽。”萧景琰盯着夏江的眼睛,“梅长苏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但亲手掐断你的脖子,还要把你的尸体丢出去喂狗。”
蒙挚收紧手指,怒道,“解药!”
“这个梅长苏……分量,可真是不轻……”夏江大口喘气,像一条濒死的鱼,形状极为可怖,“好,我说……”
他缓缓转动头颅,怨毒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萧景琰的脸上,“靖王殿下……梅长苏怕是活不久了罢?我一直想问,救了卫峥折了梅长苏,这样的买卖……殿下觉得划算吗?!”
一个侍从匆匆赶来,“殿下。”
——苏宅来报,乌金丸之毒已解,无需多虑。
随附耳之言,但每一字听在萧景琰耳中,不啻惊雷。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萧景琰忍不住喜形于色,来不及多说,只向蒙挚微一点头,二人立时丢下夏江,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天牢。
但毒虽解,人尚未清醒。梅长苏昏迷前留下口信,除苏宅几个侍从外谁也不见。萧景琰无法,第二日依例入宫向母亲静妃请安,身在芷萝宫,一颗心却全然挂在梅长苏身上。
“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静妃浅浅一笑,命宫女端来一个食盒。“上次你走得急,说是要向苏先生致歉,我拦不住你,竟忘记让你带这份点心回去。苏先生如何了?可在悬镜司受刑了么?”
“他被夏江喂了一颗乌金丸。”提起此事,萧景琰仍咬牙切齿,耿耿于怀。
“乌金丸?”静妃大惊,“那他现在毒解了没有?”
“昨日已经解了,不过……”萧景琰叹口气,“他身体弱,之前,因为儿臣的错受了风寒,所以,现在仍昏迷不醒。”
静妃念一声佛,“乌金丸的毒性厉害得很!先解毒,身子再慢慢养。”又道,“记得你说苏先生宅子里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呢?此番动乱,他可没受牵连罢?”
“母妃是说麟儿么?”萧景琰拿了块榛子酥吃下,“那是苏先生下属的儿子,并非收养。前几日母子已被父亲接走,应当是回了廊州。”
“这样。”静妃沉静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失望,起身端了一个小小的笸箩,里面俱是布料针线,“我听说苏先生甚是喜爱麟儿,便缝制了几件小衣服,原本打算让你一起带给他。既然已经回到亲生父母身边,那这些衣服……怕是白做了。”
“不妨事,廊州离金陵不远,让江左盟的门人捎带回去即可。”想起麟儿软乎乎的小身体,萧景琰亦不免惆怅片刻,“那孩子生得雪白,这点很像苏先生。见人不哭不闹,很是可爱。”
“像苏先生?”静妃神色微微一动,“景琰,该不会苏先生同这个孩子……”
萧景琰一愣,随机明了,笑道,“您想多了。麟儿的五官与苏先生真没有一丝一毫相像,再说,他的母亲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原来如此。”静妃点一点头,思量半晌,又缓缓道,“苏先生是‘太阴’,他与人结契过了么?”
萧景琰心头一沉,语调便不复自在,“苏先生说他身体孱弱,恐,恐不能生育,不愿拖累旁人,所以……一直没有结契。”
“那倒也是,他身子骨弱,大约是先天的,理应静养未上。”静妃一面说,一面拿起手中针线,将一枚珠子缝到虎头帽上。
“我这靖王府如何?”萧景琰笑着问林殊,“地方是皇长兄亲自为我挑的,不错罢?”
“真好。”林殊摸摸门柱,“哎,景琰,我真羡慕你,就算我满了十七岁,父帅也不会让我自己建府。我成天住在家里,一不小心就被他打板子,尾巴骨都疼了。”
“你老老实实听话,林帅怎么会打你?”萧景琰牵起他的手,“来,进去看看——你手可真热。”
“我是‘小火人’嘛。”林殊嬉笑,“不是你取的?”
两人手拉手走入前院,林殊惊叹,“咦,你这院子与别人不同,前院好大……是故意为之罢?”
“确实,我习武带兵,前院便当做校场,可以时时操练。内院么就小一点,反正也就是睡觉吃饭,左不过加一个书房,能用多少地方?”
“你觉得地方够了,还需得问问你家王妃的意思。”林殊奔到院中,跃上梅花桩,转头四顾,“不错,不错,”他回过脸,一下垮了嘴角,“你那什么眼神?我又说错话了不成?”
“什么王妃。”萧景琰抱膝而坐,“不要再提。”
林殊一笑,自梅花桩上翩然而下,“景琰哥哥别生气嘛,小殊说错话了。”一边说,一边作一个揖,萧景琰绷住嘴角,林殊抓住他肩膀摇晃,口中说道,“你亲事都订下了,明年就要娶亲——这明明是好事,有什么可气的?”
“我说了不要提!”萧景琰一把打开他的手臂,“让我清净会,行吗?”
“你是担心靖王妃脾气不好么?”林殊歪着头瞧过来,一双大眼睛又圆又亮,“还是怕他生得丑?这还不简单?兄弟我去给你打听打听……”说完拔脚便走,萧景琰连忙将人拽回来,低声道,“小殊,陪我坐坐。”
林殊说,“好。”肩并肩坐下,嘴里哼一首小曲,荒腔走板。
“我……真的不想娶亲。”萧景琰慢慢道,“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啊。”林殊双腿轻轻踢踏,大约又偷跑去河边玩耍,靴尖满是泥水,“可是景琰,你也好我也好,我们……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萧景琰猛然睁开双眼,大汗淋漓。
他又一次梦见林殊,十六七岁的少年,最美好的时光。
“小殊……”
“我们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林殊的笑容纯净而明亮,双目炯炯有神。
这双眼睛异常熟悉,萧景琰迷惑,他好像……最近在哪里见过。
第二十七章
杏花烟雨,杨柳才青,东风随春而至。
梅长苏坐在廊下,仰着头看一窝雏燕唧唧争食。萧景琰远远观望一阵,方慢慢走近,笑道,“先生好兴致。”
“靖王殿下。”梅长苏闻声转过视线,便要站起行礼。萧景琰扶住他的肩膀,捏了捏,道,“虽是春天,可风还是凉的。你坐在这,又仰着头,当心一会儿头疼。”
二人信步走入客室,熏笼上水烧得刚好,梅长苏取下茶壶,斟两盏茶。“殿下近日公务繁忙,可有事相商?”
萧景琰接过茶盏,细细尝了一口,道,“左不过还是那几样事。要说最要紧的,便是陛下命宁王主理悬镜司一案。宁王圣母惠妃娘娘与我母妃交好,有他审理,我们大可放心。”
梅长苏道,“夏江困兽犹斗,还需小心谨慎行事。”
“先生说得对,是我大意了——先生身体如何了?夜里还咳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