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并未影响她早已做好的决定。半个月后,当这个小拐角的新店取代小书店开张时,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搬走了门外那盆胡椒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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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亮得晃眼。与薇薇安拿着颜料回程的途中,乔安娜远远地看见一个少女——或许不该称为少女,她看上去至少二十三四岁了。不过乔安娜仍决定在心中称她为少女,她的灵动让她显现出与年龄不太相符的纯真。
那名少女身形纤细修长,她站在街边,手里拿着一摞彩色卡片。她在轻风中甩甩头,绿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眸色并不常见。
像是磁石两极互相吸引,少女的目光突然转向她们。乔安娜吓了一跳,她本能地看向身旁的薇薇安,这才发现薇薇安也注视着这名少女。少女嫣然一笑,向她们跑过来。
“我租了间房子,算是开了个画展。这是我第一个个人画展。”她笑着说,目光在她们手中的颜料上掠过,“如果有时间的话,欢迎来看看。”
乔安娜接过卡片,那上面印着画展的信息。除了时间、地点之外,令人意外的,它还有个名字。显然这名字就是主题——“我所见的世界”。
半个月后,在乔安娜几乎忘记那个画展和那名少女的时候,迟来的雨季到了。雨水持续的第三天,天色格外暗,如果不开灯,连素描的线条都看不清。乔安娜停下笔,发现薇薇安也在发呆。
薇薇安依旧戴着她的耳机,但乔安娜确定她没在听歌。如果她在听歌,那些嘈杂但充满活力的声音会从她的耳机边缘漏出来。这些年的每一天,她在那些杂音中听着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那些声音让她感到安静。
她们无言地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灰蒙蒙的雨。窗台上放在杂志最上方的那张卡片颜色鲜艳,与雨天格格不入。“去那个画展看看吧。”乔安娜说。
她们穿好雨靴,打起伞。红色的公交车依然在雨幕里穿行,街道上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半小时后,她们找到画展地点,它不算偏僻,从外观看很像是一个仓库。乔安娜几乎无法相信在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她从未注意过的地方。
她带着阴雨天气所特有的,似乎笼罩在人群头顶的阴郁和消极,与薇薇安并肩走向那里。在踏入展室的一刻,她惊讶地发现那名少女正站在门边望着天空,少女的目光很专注,双手无意识地轻轻摇晃着立在地上的一块大画板。那双绿色的眼眸好像一下子把阴郁的罩子戳破一个洞,乔安娜睁大眼睛。
她回过头,雨还在下。没有阳光,街道上的人依旧面色阴沉。她揉揉眼睛,回给正对她微笑的少女一个微笑。以大门为界线,似乎世界分为两极,仓库里的灯光很亮,一点都没有阴雨天灰色的影子。几排简单的立板把整间仓库隔成不宽不窄的回廊,乔安娜看见转角处的纸杯和咖啡机,几名流浪汉正端着咖啡,或许是被气氛感染,每个人都认真地一幅幅画挨个看过去。薇薇安拉起她,两个人混入其中。
十分钟后,乔安娜和薇薇安走散了——或许谈不上走散,这里的回廊单向且没有岔路,薇薇安定然在她前方或后方,只是她目前并未在她视野范围内。她握着一杯暖手的咖啡,继续慢慢地观看这些画。画作线条流畅,风格和色调不一,显然能驾驭这些风格的作者有极高天赋。根据她转过的拐角数,她可以肯定自己走到了中后方。与前半部分明显阴郁冷漠或是在明艳色彩下掩盖着不安情绪的作品不同,画作开始一幅幅转为客观。而在一幅画中,她终于发现了人,在此之后,有人像的画作比重开始变大。显而易见,少女走过世界的很多地方,有些地方在战争,有些地方贫穷饥饿,破烂不堪。但每一幅有阳光的画,里面的人即使绝望麻木也从未放弃生存。
她走过最后一个转角,惊讶地发现面前不是她预想中的窄回廊。剩余的部分不再被隔开,而是一个完整的空间。这个空间大约占据仓库的四分之一,整体展示一个组画,旁边立着牌子。乔安娜喝光最后一口咖啡,低头去看那个牌子,它告诉她这组画作的名字叫“那些爱情”。
乔安娜大致确定方位和顺序,继续慢慢观看。第一幅画的场景是一个餐厅的门厅处。一名白人男子站在那里,仰头望着二楼栏杆处一名明显肤色较深的年轻女子。他们的年龄差令人瞩目,而相视微笑时的默契感则抵消掉了年龄差。周围肤色各异的人都在欢笑鼓掌。第二幅画的场景像是一个登机口,一个看背影不过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正在奋力跃过最后的栏杆,他身后的走廊有两名警察在奔跑。而正要走入登机口的一家人已经停下脚步,正在转身,显然是那看不见脸的小男孩喊出了其中某位成员的名字。这家人当中一名似乎与小男孩差不多年纪的时尚女孩已经完全回过头,给了乔安娜一个正脸。那张脸上写着轻微的诧异,棕色的眼眸却带着笑意,闪闪发亮。
第三幅画是一群人的背影——乔安娜费了好大力气才发现场景是一所不算太大的房子的玄关,他们面对着门外。有几名男女半侧着身,惊讶地捂着嘴。在他们面前一名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面带笑容地说着什么,透过缝隙,可以发现外面停着一辆打开车门的黑色轿车。
乔安娜揉揉眼睛,从二十多幅画作里回过神。她发现薇薇安站在一幅画前,几乎所有人都围在那里。那幅画作是整个组画里最大的一幅,显然也是整个画展的中心所在。它被单独挂在一块突出来的墙壁上,下面挂着一块小木牌,花体字写出的一排单词明显是这幅画的名字。
与乔安娜对少女爱给任何东西起名字的初印象不符,她这才意识到一路看来,除了这一幅画,其他画作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她走过去看,这幅画的名字叫“爱情最完美的模样”。
乔安娜抬起头的一瞬,似乎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降低了——或许观看者本来就已经被震撼,以至无法发出什么超出固定分贝的声音。这幅画的风格是完全的写实,它所描绘的场景是一间书店的门口,与写着画作名称的小牌子风格如出一辙的木牌在木门玻璃上显示着开业。一个黑发男人和一个黑色乱发的年轻人坐在门口,年轻人双手捧着一杯咖啡,他的头惬意地倚靠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膝盖。而这名被倚靠的年长者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正在翻页。毫无疑问,他翻完页后会用苍白修长的手指抚摸年轻人乱糟糟的脑袋,但乔安娜可以保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谁都不会开口说话。阳光均匀洒在他们身上,还有他们身后的几株胡椒薄荷上。
乔安娜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却又奇异地完美融合。就像是两个人独立走着自己的路,可是这路却又交叠在一起。她注视着两个人的脸,没有热恋中的情迷意乱,也没有磨合期的互相消耗。两个如此有个性的个体放在一起,没有这些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他们做到了。她意识到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也从来无法想象的安然,与诸多携手走过一生的老夫妻完全不同,但那的确是类似的平和与默契。他们在一个特定的点不着痕迹地互相支撑,然而他们的契合却并非真正源于那支撑。这幅简单的画蕴藏太多东西,她深喘一口气,意识到不仅仅是她,周围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压抑着呼吸,或是在同样回过神来之后满含惊叹地长长呼气,低声交谈。
她用了好久摆脱那幅画的重压和吸引,突然在一片仍可称为白噪音的声响里莫名地发现两个并不如何突出的声音。
“你害羞了,西弗勒斯。”
“闭嘴,波特。”
乔安娜偷偷回过头,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她甚至都不知道刚才被她注意到的声音出自哪两人。人们仍在严肃或微笑地注视这幅画作,有一名红色短发的青年在人群里很显眼。乔安娜想,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她已经见到了两次绿色的眼睛。不是说绿色眼睛十分少见,拥有绿眼睛的人加起来都不到世界总人数的1%吗?
出门的时候,乔安娜发现雨下大了。开画展的少女正递给一名明显没带伞的年轻人一把明黄色的直杆伞,年轻人双颊泛红,显然是急于避雨才误入这里,他感激她的好意,却又因没有时间观看画展而愧疚。少女笑着摇摇头,乔安娜在她的眼中发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它们或许是风霜,或许只是单纯的阅历。这些东西隐藏在纯真之下,又与纯真很好地融合——那是一双善良而宽容的眸子。显然,它们见过更多,但最终选择了相信。
“谢谢你。”她真诚地对少女说。为了阴雨天的一抹色彩,为了寒冷天气里暖手的咖啡,为了那幅画,为了更多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的。她无法表达,那会是一篇词不达意的长篇大论。薇薇安少见地沉默,没有戴她几乎从不离开耳朵的耳机。她注视少女,同样真诚地道谢。
少女打量他们,似乎在极短的时间里明白了她们未曾说出口的一切。她笑了,平和中带着些微羞涩,一只手摸了下鼻子,又放下去,轻轻摇晃仍立在地上的那块巨大的旧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