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的香气极大地舒缓了夏洛特的情绪。长久以来她一直好奇却始终没有问出口的话脱口而出:“你对我明显比对其他人更友善,是因为我的某一点让你想起你在意的人吗?”
店主瞥了她一眼,没有发火。“因为你的眼睛。”
“眼睛?”夏洛特问,“我们的眼睛长得很像吗?”
“颜色。”他回答,“他的眼睛也是绿色。比你深一些,但同样是绿色。”
竟然是“他”。对,他从没在短暂的几次谈话中提过他的性别。
“只是因为眼睛?”
“不。”他沉吟了一下,“你……和他非常像。”
“我能问问他的名字吗?”她说,“如果你不感到被冒犯。”
店主把目光移到窗框处。木头因太阳直晒而散发出一种很安宁的古旧气味,在银色的日光里,他突然现出些许夏洛特从未见过的柔和。
夏洛特轻轻摇晃立在脚边的画板,带着些微好奇注视他。“哈利。”他低声说,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唇角的阴影现出并不明显的笑意,“哈利·波特。”
那一刻,这个名字的尾音似乎有什么感情触动了她,以至于她被一种古怪的情绪所震撼,直到咖啡被倒进杯子里,她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单词。很快,她好奇的源头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人来了。他有孩子般纯净的面容,但那纯净的外表下隐藏着坚毅的轮廓。不用多说,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立刻知道一定是他。并非因为他和店主气质相合——事实上他们完全不一样。他让她联想起阳光,店主则让她联想起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但他们的深处有些东西极为相似。
夏洛特注视那个年轻人的眼睛。的确和她每日在镜子里所见到的自己有着差不多的颜色,明显他眼睛的颜色更深一些。她好奇地看着那双眼睛。
绿色的眼睛并不常见。这是一双和她颜色相似却完全不同的眼睛。属于一个男人的眼睛。它们勇敢,广阔,充满朝气,但她再次敏锐地发现在它们的深处沉淀着一些黯淡,像是清澈透明的湖底板结的泥土。它们不该在这样年轻的人眼中出现。他对她投以冷漠的微笑,她因自己的失礼稍有惭愧,回以道歉性质的微笑,端起咖啡走到书架后。她用一小口咖啡冲下已经被嚼烂的薄荷叶,很快沉浸入阅读里。还不到十分钟,她就听见年轻人对店主大喊大叫的声音。她从未见过有人敢对店主大喊大叫。
“你看看我的心跳!”他大喊道。
夏洛特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吸引了注意力。她踮起脚尖,偷偷从书首与上方架板的缝隙处察看店主的反应,与她的所有想象都不符:店主仅仅瞪着那年轻人,没有威胁也没有把他赶出去。同时她还发现,店里所有人都拿着书,偷偷带着愉悦的表情打量着他们。
夏洛特见过店主用类似的目光瞪视其他人。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下坚持过十秒钟。但年轻人不怕这目光。他无畏地挺起胸膛,夏洛特发现那胸膛在衣服的遮盖下线条漂亮,它上面一定覆盖着薄薄的肌肉,并不虬结,流畅而恰到好处。他领口上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标记。
下一秒,令人难以置信,这高大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妥协的店主后退了一步。
而那年轻人伸出手越过柜台,按在店主的心脏部位。他没有店主高,但他的气势表示他正在一点点压制店主的气场。“那就让我看看你的!”他的声音饱含逼迫。
“波特,教养——”退无可退的店主嘶嘶地说。他干涩的声音像是在垂死挣扎。
“你逃离我的生活,以为它对我最好并且假装不需要我,却躲在这里开着这家入不敷出的小书店!木地板,咖啡,可以随意阅读,木制的书架——它是我的延续!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的心跳告诉我,这连结并没有消失!”
夏洛特从未见过店主这样的表情。惨白,顽固,强自支撑,但那坚硬的外壳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得支离破碎。那年轻人的眼睛很亮,明亮的绿色眼睛宛如大地之上蓬勃的生命,那之中燃烧着一团耀眼的火球,让她想到了梵高传世画作之中那幅向日葵。
她重新把目光移回店主身上。他依旧笔直且坚硬,但他的挺拔、坚忍、不屈正在渐渐融化。那双眼睛,她熟悉的深沉、安静、一片死寂的眼睛里逐渐弥漫开什么柔软且亮晶晶的东西,像是《呐喊》,像是《星》。但遗憾的是,那年轻人明显没有注意到。
“最后一次,西弗勒斯。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试图给我选择的机会。我再次重申——最后一次重申,我不需要这个选择,自始至终,我从未向任何人索要过选择!”
原来店主的名字叫西弗勒斯。夏洛特偷偷想。这是个很适合他的名字,严肃,带着隐隐的英伟,既严谨又有可以切断一切的尖锐。而此时他的一切推拒都明显摇摇欲坠——他强大的自控力让他推开了年轻人的手,但从他吼叫着命令所有人离开的行为来看,他已经被迫接受了接下来必然发生的和这年轻人的谈话。很可能一半是因为甩不掉或是被威胁,但夏洛特知道,他自身并不抗拒。或许他的妥协仅仅只是为了更大力的拒绝,但年轻人显然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他拿着咖啡安静地站在门边,在微笑的表象下,那双绿色的眸子里正在掀起一场狂怒的风暴。那绿色有多广阔,风暴就有多猛烈。
夏洛特走出门,悄悄回过头观察他们。客人们仍在陆续离开,两个人都明显心不在焉。夏洛特正正背后的画板,她大概猜到了两人间的问题。同时,她想她或许可以现在就祝福他们了——一方的拒绝仅仅因为思虑过多,另一方明显不打算放弃。他们在一起只是时间的问题。从他们的互动来看,夏洛特几乎可以肯定大部分时候年长者是决定一切的人,但极少数关键时刻,会是那年轻人用无与伦比的勇气破开一切屏障。这年轻人一定会得到胜利,他似乎从未真正输过,而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们之间没有谁是真正占上风的那一个。或许大部分时候店主是——但这一次,他输定了。也许他们会一起留在这里,也许他们会离开。无论如何,她得做好另找一个令自己舒服的去处的准备了。
如夏洛特所料,那间书店只最后开了一星期。由夏洛特先行挑选过后,他们开始甩卖掉所有的书。年轻人的笑容不再像一把坚硬的银色利刃,而是异乎寻常地明朗友善。最后那天,夏洛特从那里路过,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说话。她停留在转角,听见年轻人正在喃喃要求着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有那种绝望的攻击性,而是因为安抚而显得柔顺且软绵绵。他在耍赖撒娇。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才是他本该有的声音。平和,快乐,善良——毕竟有那样一双宽广得像是蕴藏着一个世界的绿色眼睛的人绝不会很坏。
然后,店主的声音响起来。她第一次听到店主如此和缓平静的声音,那声音温柔醇厚如红酒,或是一匹上好的天鹅绒。他在念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其中的一首。
My mistress' eyes are nothing like the sun
Coral is far more red than her lips' red
If snow be white, why then her breasts are dun
If hairs be wires, black wires grow on her head
I have seen roses damask'd, red and white
but no such roses see I in her cheeks
and in some perfumes is there more delight
than in the breath that from my mistress reek
I love to hear her speak, yet well I know that music hath a far more pleasing sound
I grant I never saw a goddess go
my mistress, when she walks, treads on the ground
and yet, by heaven, I think my love as rare as any she belied with false compare
尾音消失了。年轻人发出猫一样的甜蜜咕哝声,似乎在抱怨什么,同时还在要求更多。店主轻声责备他的话夹杂着些夏洛特听不懂的词语,但那声音充满温和与包容。夏洛特跑过转角,爬上他们对面的二层小楼。她隔着一条街和厚厚的玻璃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正挨在一起,年轻人坐在地上,毫不顾忌地把头靠在坐着一把椅子的店主膝盖上。
这两个人单独站立时身上都隐藏着的敏感、坚强和脆弱在他们相处时恰好融成满足,不多不少,好像一幅恰好契合的拼图,好像有一卷长长的画轴在他们面前平和地舒展开。夏洛特几乎能看到他们站起身来、相携向前,直到她再也看不见。
她轻轻摇晃立在地上的画板,突然有了些勇气。这年轻人敏锐、坚韧、纯真、无比通透,他天生就是个好人。假使店主没有说错,那么也许她也拥有他的优点,只是它们在她身上时她看不到。她信任店主,甚至毫无来由地信任这个年轻人。在此之前,她似乎从未信任过什么,而在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世界远比她所想象的更大,冷眼旁观或许并非超然,在某种程度上,它同样意味着逃避和懦弱。
那个下午,她始终站立在那里注视他们。而第二个星期,她拿着自己画作的照片跑到书店门前时,这间店已经关闭了。
在她的人生之中,这似乎是一次极为短暂的相遇,但这相遇对她的意义远不止如此。他们的存在像是给她打开了一扇门,她开始愿意试着相信人类,直到相信更多——她终于承认没有什么东西永恒存在,也不会有谁可以永远静止。或许从此以后,她不再需要一个躲藏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