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除死无大事,而人皆畏死贪生,是以苟活方为人之常情,没有人会急着去死。如果,一个人有什么话必须让天下所有人坚信不疑,包括他生平劲敌,那么,这些话只能在临死之前讲才有用。
世人都道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但有些时候,死却是最直接有效的转机。
于是,倦收天不得不信——葛仙川以死自剖,以证清白。
局势如此,人情如是,任何人都没有怀疑的理由。
风仍萧萧,人已渺渺。
眼前是百年师友的同修未寒之尸骨,肩上背负着其生前遗志与掌教责任,庭前是空荡荡的冷落长阶,山外是积怨难了的宿世恩仇。没有人可以忍受曾经荣耀的师门一夕间破败如风中衰草。何况,有些人可以忍受巨大的痛疼,但却不能宽恕天大的污名。
葛仙川,就因为你被众人放弃,所以连你也要放弃自己吗?如果连你我都放弃,北芳秀三字就会成为道真历史的一篇残页,再不复闻。所以,名剑之名、师门之辱、北芳秀之清誉,倦收天誓要讨回公道!
眼前一暗,血气上涌,有一种爆破皮肤的灼热感——竟是前所未有的愤怒。倦收天呼吸一顿,心下暗惊,似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愤恨难平——告诫自己冷静,不可冲动,却是一分一毫都压抑不住!
怎会如此!
不自觉手握上名剑,紧握之下,竟愈加愤恨——眼前历历皆是师友同修死不瞑目的恨与冤,掌中是名剑不可轻辱的荣耀——北芳秀之名岂容尔等宵小手段践踏辱之!
怒目,转身,夺门而去!
自古恩比仇难偿。
仇是苦,恩亦是苦,世路一场大梦,去留俱是为难。
原无乡跟在灵犀指瑕身后于林间飞驰,木叶飘飞,时光错身。
在立云坪悠长的修行岁月里,倦收天曾不经意地问起过原无乡的身世。时日久远,前尘茫茫,适时年幼,能记清的并不太多,关于双亲与故乡的记忆远在百年之外,过去便过去了,当时只道师门恩深难偿,道真便是吾家。
若非道真,何来双秀?幸与不幸,都须担当。
过去便过去了,该来的仍然会来。
抱朴子被护送回到了南宗,却并未在寝房多作休息,服了些固本培元的金丹,片刻调息之后,便令弟子将之送到真则大殿之上,又强行屏退了众人。
巍峨华宇,道真之始。
抱朴子手抚紫檀木道尊之位,趺坐其上。吾自知并非上智之人,亦非武学奇才,而这个位置,究竟牺牲了多少方才取得,又牺牲了多少方能保全?自古江山不易,人主难求。当年吾为师命放弃所有,吾不曾悔。可叹天命不公,予之而不能全之!毁吾一生心血者,过去是葛仙川,现在是汝之门徒——孰可再忍!
一掌,无力而绵软,连案头的玉盏都击之不碎,纵有再多怨气,亦已使不出一星半点的劲力——可恼可恨矣!
门外是熟悉的脚步声起,原无乡与灵犀指瑕相偕快步上殿。
灵犀指瑕急忙上前,伸手将抱朴子扶正,欲探伤势。
抱朴子却摆手制止道:“不忙,仍压抑得住。灵犀,你且退一旁,原无乡——”
原无乡忙上前,俯身道:“弟子在!”
抱朴子垂眸凝视爱徒,良久无言。
虽自小在身边长大,却因种种原因故意疏远,严苛对待,直待其方及弱冠,学艺终有些小成,正自欣慰。不料,因缘际会之下,远去立云坪修行,待一甲子过去,终盼得归来,却又——两片空空的衣袖刺痛了眼与心——哈,天运若公,问何时怜吾南宗!
久久开不得口,心绪激荡之下,牵动伤情,猛咳了几声,缓了口气,方道:“经此一役,吾功体尽废,实难久任南宗掌教之位。原无乡,吾令汝即日接掌银骠玄解,三日后以银骠玄解持有者身份,受封银骠当家,继任南宗,不得悔改!”
难料的局面,却又是意想之中的要求。
灵犀指瑕掩面而泣,又喜又悲,一时难抑。
原无乡心头纷乱如麻,仅仅一日,何以至此!本以为无论如何,只要吾不入局,便局不成局,但如今局势竟能走到了这种地步——应与不应皆是两难,或者说,自己已没有了不应的机会——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最终,竟皆自成局。
抱朴子并无多少耐性,沉声道:“汝还要考虑多久?”
原无乡开口道:“师尊,我——”
抱朴子厉声打断道:“原无乡!汝之责任从百年前吾相救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汝即是银骠玄解,对立北宗是汝之天命!从未告知于汝是怕过早以恩威相逼毁了汝修行之本。今时今日,也许真是吾错了,不该放任汝一甲子的光阴虚耗,但恨此时此刻悔悟太迟!”一阵急喘,已面如金纸。
灵犀指瑕听闻之下,震惊当场,捂着嘴,瞪大眼睛,开不得口。
原无乡只觉心往下沉,久远前的真相即将被一一揭示,为何此时自己却什么也不想知晓。
好友,你知道了吗——原无乡是南宗悉心培养用来对付北宗的武器,我是银骠玄解,对立于名剑金锋的银骠玄解。
历历过往,种种猜测,最终难信,竟连初见亦是一场阴谋。
久久的沉默。
灵犀指瑕看了看原无乡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影,颤声道:“师兄——”
原无乡抬眸,竭力平静地开口道:“师尊伤体要紧,须得速速静养,继承之事过些时日再论不迟,弟子这就去请慈郎前辈观示伤情——”
抱朴子豁然抬头,盯着原无乡,忽地一把抓住他空空的袖袂,死死攥在掌中,沉喝道:“汝之手臂还痛吗?”
原无乡一怔,不明其意:“弟子臂伤已无大碍。”
抱朴子眸中有燃烧不尽的火焰——恨、怒、妒、怨、痴齐上,蚀心穿骨,闻之冷笑道:“汝不痛,但吾痛,南宗之痛,汝可懂吗?”
原无乡一震,垂眸不语,心下亦是难过非常——切肤之痛纵然能好,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又何从治愈,还有谁能比他自己更加清楚这种煎熬究竟是何等滋味。
抱朴子却没打算放过他,手上力道更大,喝道:“汝,听懂了吗!”
原无乡身体被其拉得歪斜,虽是功体半失之人,想要挣开此时重伤的抱朴子仍是轻易,但又怎忍弃之反抗,温言道:“师尊莫急,伤势要紧!”
灵犀指瑕惊觉事情不对——眼前这个抱朴子哪里是平日严明温厚的师尊,双眸赤红,强横阴戾,竟似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赶忙踏上一步,伸手使力,欲先解原无乡之围,分开两人。怎料,一时竟掰不开抱朴子的手——重伤之人究竟哪里来的力气!
抱朴子几近痴狂,双目圆睁,眸中只有一个人的身影,劈头痛斥:“吾已散功,伤本无救,但南宗绝不能无救!汝需要银骠,南宗需要汝,汝有什么理由拒绝?汝说!快说!”声声厉喝,用上了内劲,震得近身的原无乡耳内生疼!
原无乡此际内息孱弱,受此摧折,耳道已然流血。
灵犀指瑕惊骇失措,扑上前抓住抱朴子的手臂,哭喊道:“师尊,汝怎会这样?快放手!放开师兄!”
抱朴子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另一只手又抓住了原无乡的衣襟,将之拖近了,拎在手中,突然仰天大笑——“葛仙川负我,连你也要负我!”
原无乡强忍着痛楚,转头道:“灵犀,快,快去找老翁前辈——”
话音未了,抱朴子突然又不笑了,伸手猛一推,迳自茫然四顾,喃喃自语道:“世上能有多少无悔的甘愿与无求的付出,吾早已不信!南宗培养汝,汝当为之献命,天经地义,现在却要背恩忘义——背恩忘义,吾又能如何?吾又能如何呢?”喘息愈急,站立不稳,连连倒退,跌坐在地,血沿嘴角咳下来,神色空茫,“吾之天命将尽,将尽矣!”
原无乡冷不防地被摔出去老远。
灵犀指瑕已然听不下去了,师尊竟似入了魔,真可怕,也真可怜,越看越悲辛,强忍哽咽,快步上前,扶起原无乡道:“师兄,你,你就答应了吧!灵犀求你了!”
师妹,深恩难负,吾心自明,但何苦如此——何苦!
原无乡长叹一声,起身,上前道:“师尊,原无乡答应你,不负南宗!”
一心只愿避世而处,红尘却扑面滚滚。
世事无常,人情如霜。面对必行之事,就连植接银骠玄解过程中的性命之险此刻竟也无人在意。
抱朴子怔了怔,闻言欢喜,扶着灵犀指瑕跌跌撞撞挣扎而起,似伤已大好,急传人去通知元宗六象,又安排了道童通知各部重要执事等诸项事宜,待静了静,仔细端详原无乡,对其便拜,开口竟是一声——
“大当家!”
原无乡百感交集,心如乱麻,正欲理清始末。
式洞机的法旨却到了。
一如当年同样的阵仗,由六名道童开道,将原无乡接入了元宗六象,短短顷刻间已安排好了植接事宜。
慈郎并不意外这个决定,替其把过脉,便道:“汝此际心思纭杂,而植接之事切不可再有外务纷扰。南宗教务已由道磐出面代为打理,汝不必忧心。在此静心调息半日,便是植接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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