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无乡本不欲理会此类流言蜚语,但又挡不住其声声入耳,听得直皱眉头。怀中的倦收天已紧抿起唇,侧过头,拒绝再吃。
这粥铁定喂不下去了。原无乡暗叹了一声,忽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后厢伙房的弟子,灵光一动,端起碗,仰头三两口喝尽了粥,搁下碗,抱起倦收天出了饭堂,直向后堂奔去。
后堂是一处伙房,伙房由初入门的道子们轮流看顾,内中烟气过重,原无乡没敢带着倦收天进入,只隔着窗子问一位略有些相熟的道子:“道兄,老前辈可在内中?”
这名道子正添柴加水,忙得热火朝天,头也未抬地答:“在后厢呢,你自去寻吧。”
原无乡暗喜,如此正好,抱着倦收天又奔向后厢一隅,熟门熟路地推开院门,见一头发花白的老翁正在院中喂鸡,便笑道:“老前辈,我来啦!”
老翁胡子与头发一般花白,面上皱纹也似寻常七旬老者,但身板却十分健朗,此时直起腰杆,摇头叹道:“你这猴儿又来贪吃倒也罢了,怎地还把这位金贵人物也给带来了?老朽这里只有粗茶淡饭,并没有什么好玩意供得起啊。”
原无乡却笑道:“前辈又欺负我。要我说呢,金贵之物嘛,全南宗只有前辈这里才有啊。前辈的手艺天下一绝,这位小道友一定真喜欢。”
老翁笑道:“你少褒我。怎地不去前堂,抑或找你大师兄?”
原无乡拢了拢怀中之人,道:“前堂人多,这位小道友认生。大师兄嘛,嗯,他事情太多,我不好劳烦。”
老翁哈哈一笑:“认生?你与他认识不足一日,你们又有多熟呢?”
原无乡被问得一怔,随即又笑道:“耶,前辈不也与我一见如故,平辈论交,不是吗?”
老翁正洗净双手,闻言忍笑道:“原无乡,与汝一见如故的是烧饼,可不是老朽。汝竟把贪嘴寻香而来说成了一见如故吗?看来汝师尊上回罚汝在此帮伙半年的‘薄惩’实在是轻了!”
原无乡闻此言,立时敛容道:“若师尊此举是为责罚,原无乡愿再多受三年,十年亦可。前辈指点大恩,原无乡毕生不忘。”
老翁摆手道:“罢了,此事揭过,不必再提。莫尽讲些小道友听不懂的话。”擦净了双手,捻髯而笑,“进来吧,不过,今夜确实未有准备,只有些米粥与烧饼。”
原无乡点头称好:“此二物本是老前辈的私珍,我料他必不会挑嘴。”
老翁看了看原无乡献宝一样的神色,又看了看其怀中安然若素的小金娃儿,亦觉得十分有趣,笑呵呵地取来灶上热腾腾的米粥与香酥烧饼,并将碗筷等一一摆到桌上,随后笑问:“原无乡,你舍得将这位小贵人给老朽一观吗?”
原无乡忙着吹粥,闻言抬头,惊讶道:“我有什么可舍不得吗?”遂把倦收天转向老翁的方向。
呵,不肯松手也能叫舍得吗?
老翁口中说要看看倦收天,却一直在打量原无乡,忽道:“有个伴儿陪你的感觉如何?”
原无乡想也不想地答道:“可惜,他不是吾师弟,不然,可以天天陪我。”
老翁转眸端详着倦收天,这孩子虽为天之骄子,却难免落入孤煞之格,与之交陪的代价,你可知吗?遂又道:“若他不想陪你呢?”
原无乡将吹凉的粥送到倦收天的嘴边,轻声道:“换我陪他,也是一样。”
倦收天根本没理会这一大一小在说些什么,因为米粥闻起来甚是香甜。期盼着,勺子终于将吹凉的粥递到嘴边,急忙一口吞掉。
原无乡欣然道:“前辈快看,小道友果然十分喜欢。”
老翁看了看窗外,点头道:“甚好。吾还有事。你且好生在此,我去前堂看顾。”遂走出小屋,合上自家院落的小柴门。
暮色四合,沉沉垂下来。
院外有一株参天古木,虬枝盘结,已不知生长了多少个百年。
老翁负手缓行而至,抬头望向远处的暮霭,突然道:“呵,汝来,是因为担心他吗?”
有人不知何时站在树下阴影之中,低声道:“原无乡毕竟只有七岁,照顾倦收天的责任维系着南北两宗的关系。”
老翁道:“你也知道他如今也不过七岁年纪!这两年来,你将他置于最特殊的地位,又故意冷落其存在,让他在众道子之中容身何等艰难!你既给他最大的自由,又给予最苛严的标准,你待他甚至不如你之徒孙,但他可是——”
抱朴子出声打断道:“他是我的弟子,吾自然关心。但他亦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吾给予他最特殊的地位,只为审其如何自恃;忽略他的存在,是为视其可会自弃;给予他自由,为验其自律;予其苛严,为检其韧性。汝从来都是看得最清楚的人,又何必多此一问。何况,汝正因为明白,故而在暗处对其多有提携,此为其无量福泽,不是吗?”
老翁自嘲道:“哈,看得清楚又有何用?我未必认同汝之做法。汝想将其训练成汝最得意的门生,抑或是未来对付北宗的利器,是吗?”
抱朴子道:“未必然也。此事尚且言之过早。吾所更需要者,乃是一个坚守南宗,又能与北宗共处的衣钵传人。南北之势,失衡已是天命。在吾性命终了之时,但愿有人能一肩挑起领导南宗与复兴道真一脉之大任。”
老翁道:“所谓的天命未必不能改,而人力也未必无所作为。何况,只要你与葛仙川尚在,南北之势仍可控制,适量的竞争对两派弟子修业精进甚有助益。汝何必弃当下所能为而谋未来之变数。”
抱朴子道:“生灭循环,天道始然。南北之争开始得太早,盘根错节,早已积重难返,维持表面的和平共处仅是一时之权宜,况自银骠失传起,已是初见端倪。唉,是吾对不起先祖之交托!吾只望有后来者再开新局,光复道真,切莫负吾等一片苦心。”
老翁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葛仙川的?”
抱朴子道:“双雄并峙,抑或是一枝独秀,汝认为,依葛仙川之性情会如何选择?
老翁却反问道:“那汝呢?”
抱朴子道:“夜了,我须去。感激之言,我省下了。”一晃身影不见。
院中,夜风轻拂,草絮飘飞,星河寂寥。
老翁踱步归来,轻轻推开了院门,立于院中仰观夜空,末了,轻叹一声:“同样过刚容易折,眼底不容沙的两个人,终究是为难了他人,也为难了自己。”
是时,长夜未央,小窗烛光。
在没有人知道的未来路上,山高水长,烟水苍茫,还有谁再能忆起这一室的暖与香?
倦收天正双手捧起一大块香饼,轻咬了一口,没啃动,留下了一排小小的齿痕在上面,皱了眉,睁开眼,瞪着饼发呆。
惹得正在吹凉热粥的原无乡笑不可抑,险险把粥碗倒扣在桌面上。
倦收天不客气地用金眸子狠狠地瞪他。
原无乡已经一点儿也不怕他了,舀了一勺温度正合适的粥送到他嘴边,温言道:“不急,我来帮你。呐,先喝一口粥,可香了。”
倦收天一口吞下,伸手就要抢勺子:“我自己喝。”
原无乡立即拒绝:“不准,太烫了。”
倦收天一怔,面上露出惊诧的表情,从未有人对自己如此说话。
原无乡伸手刮了一下倦收天的鼻子,笑道:“咦,原来你还会做其他表情吗?我以为你这张脸是蜡糊出来的,怎样都不会变呢。”伸手将老翁特制的香饼撕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块,递过去,哄道,“来,慢点吃,又酥又软,可好吃了!”
一定是饼太香甜了。
倦收天竟没有计较原无乡方才的举动,张嘴将饼含进口中,细细地嚼着,认真又专注,琥珀色的眸子忽闪着。
也许是烛光太过温柔。
原无乡觉得怀中的小金娃无论哪儿哪儿都好看,突然觉得有点饿,舔了一下嘴唇,看了看倦收天正鼓起的腮,红润润的,一定很好吃吧,要不尝尝?
凑过去轻舔了一口。
倦收天忽觉脸上一热,愣住,忽闪了一下眸子,看了看烧饼,又看了看原无乡,随即会意,拿起最大的一块,送到他嘴边,认真道:“给你吃!不必抢,我分你。”
原无乡心头没来由一热,脱口而出:“倦收天,我们做一辈子的好友,你愿意吗?”长久以来,早已习惯了独自生活,并未觉得孤单的感觉有何难耐。为什么当有人陪着自己的时候,反倒开始担心起来?
好友到底是什么?一辈子又到底是多久?
此时,只有三岁的倦收天当然不会知道,仅有七岁的原无乡也不可能太过清楚。
倦收天只觉得嘴里的饼十分香甜,非常中意,至于这个喂自己吃饼的人似乎也不太讨厌,含着饼,模糊不清道:“好友就是一起吃饼的意思吗?”
原无乡笑了,将倦收天的一双手握在掌心:“是,我们一起吃饼!好友就是不管我有什么都会分给你一半的意思。”
一百年后,终南山没有了伙房老翁,没有了巍峨道观,没有了师友至亲,当所有的足迹都变成了遗迹,留在记忆中的东西却日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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