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收天抬头看招牌写着“曲水酒坊”,早听原无乡提过这个名字,此地应有他喜爱的好酒。遂轻敲其门,迈入其中,只见店中上上下下罗列着诸多酒坛,大小不一,甚是可观。
年轻的小伙计赶紧上前打招呼道:“抱歉啊,这位人客倌,小店这就要打烊——咦,道长看着面善,是不是来过小店?”
倦收天只简单道:“这不重要。麻烦行个方便,我想买一坛酒。马上就走。”
小伙计也不想让上门生意溜走,忙点头道:“您看我家酒如此多,您想要哪一种呢?”
倦收天想了一想:“就要原无乡爱喝的。”
这番理所当然的回答,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认得原无乡是谁。
好在曲水酒坊上下没有不认识原无乡的,小伙计微怔之后,一拍脑门:“对哦,我想起来了,您就是上回与原道长一同来的金道长。要说原道长,那可是掌柜的老熟人了,好哟,您稍等哈,我去去就来,取一坛原道长顶爱喝的!”
倦收天忽又添了一句:“劳烦再要一小坛酒酿。多谢了。”
倦收天其实更爱喝茶,酒量则并不太好。原无乡擅长此道,喝得虽然也不多,酒量实比倦收天好上太多。每次见原无乡独酌,对着一天明月不知所思为何,倦收天从不去打扰他。只是不消片刻,自己就会被他拉扯出去,一起享受月夜清辉。
原无乡还有个毛病,爱逗他喝酒。有一次被缠烦了,倒是真生了点气,便故意一天没理他。谁知第二天原无乡一早就不见人影,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院中,抱着怀中一物,欢喜道:“好友快来,发现一件好物,好吃的东西。”
无论如何,虽然原无乡很讨厌,但他的吃食总能让自己满意,走过去一看,是个青皮小坛子,盖得严实,顿觉无趣,加之昨日之事未消,脸色冷下来,淡淡道:“又是酒?”
原无乡神秘一笑:“是,也不是。你一定没尝过。”
倦收天自三岁起就生活在道真北宗之内,他身份特殊,若无他事基本不得外出。而他也不同于其他孩子好奇外面世界如何模样,反而日夜醉心于剑术。自己看过尝过的很多东西确实与原无乡有脱不开的关系。
倦收天打开坛子,一股淡淡酒香气,里面米粒饱满,色泽晶莹,问道:“这是何物?”
原无乡得意道:“它是酒酿。你听说过酒酿乃熟是吧,它是酒,也非是酒,味美,不易醉,亦能果腹。好友,尽可一试,便知所言非虚。”
取勺一试,果然美味,倦收天正巧也饿了,吃得欢喜。
就此,隔三差五,原无乡只要去镇上就会记得捎回来一些酒酿,又因其不好存放,易发酸败坏,待原无乡自己也会做了,便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倦收天买了一坛原无乡最爱的酒,又添了一份自己最爱的酒酿,正要离开。
店堂中那个圆脸的娃儿似看了他很久,见其不知想到什么开心事情弯了弯嘴角,面容带着喜色,这才大胆地蹭过来,小心地牵住道长金闪闪的衣角,忽闪着眼睛问:“道长还记得九儿吗?您也喜欢酒酿吗?九儿也喜欢呢。”
在倦收天为数不多的独自进入西华镇的经历之中,曾遇到过一伙衣着奇特的外乡人正欲打劫镇上一家金银铺子。看店的是六十七的老翁与他十二岁的小孙女,俩人正吓呆了抱作一团求饶之时,正在门外玩耍的小九儿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抱住凶徒的大腿。凶徒们自然不会将一个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娃儿放在眼中,正要甩开纠缠,恃强行凶之际,倦收天恰好路过,将人给救了,见其虽只是一个娃娃却能路见不平,无畏而不屈,甚是赏识。
倦收天摸了摸娃儿的头发,柔声道:“是,我记得。九儿、酒儿,能醉人的好名字。”
九儿似懂非懂,猜是在夸他,欢喜地点头道:“我家有好多酒酿呢,道长留下来一起吃!”这位一甩拂尘能抽飞三五个大个子坏人的道长顶厉害了呢!原来,他这么好亲近,于是整个人都大胆靠了过去。
倦收天并不懂怎么哄小孩子,待之与常人无异,欠身谢道:“我不饿。感谢你的好意。”
九儿看着太新鲜,不舍得松手,歪头想了想:“嗯,道长一个人吗?娘亲说,今日要与大家在一起呢。”
丰年足食,万家团圆。若能岁岁年年,四海靖和,天下晏清,复又何求?
倦收天笑了:“我不是一个人。”
九儿怔怔地看呆:道长为什么笑得这般好看,九儿一定是方才吃多了甜酒有点头晕了吧?
究竟要经历过多少无悔的甘愿,才会明白能醉人的从来不是酒。直到有一天,自己醉了,醉得分不出日月星辰指引的方向,眼中心底只有一人的身影幢幢。而此时,早已烟云过尽,昨日难在,不复初见。到底是人变了,还是自己也变了?终究,只有江山未改,而朱颜凋零,红尘依旧涛涛。
倦收天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
九儿磨磨蹭蹭地松开手:“道长要回家了吗?”
暮色方起,倦鸟归巢,此时每一个行走在不同路上的旅人都会有相似的眼神与情思。
倦收天眸光愈发温柔起来:“是。”
“道长等我哦。”九儿转身蹬蹬地跑回后院中去,稍待片刻又跑了回来,一伸手递来一物,“道长上回救过九儿,娘亲说要知恩图报,所以,嗯,九儿想送道长一点心意,以后让它陪道长吃饭,好吗?”
小小一双手掌捧出一物——原来是只兔子,形貌幼小。
倦收天低头见九儿期盼的目光,不忍再拒绝,将之接过托于掌心,道:“好,多谢你。”
一手持着拂尘,一手提着两个小酒坛,只好把小兔子揣进衣襟之内。想来兔子是极为畏寒的小动物,窝进去就觉得十分暖,耳朵都不舍得露出来,舒服得不想动弹,十分乖巧模样。
正欲道别,后厢房又行来一人,边走边吩咐如何如何置办今夜酒食等诸多事宜。倦收天并不好管闲事,提着酒坛子就要出门,却被此人追上来拦住,语带惊喜问:“你是金道长?”
倦收天一怔,估摸着对方是在叫自己:“抱歉,我并不姓金。你若无事,我还要赶路。”语罢,继续往门外走。
此人却道:“我叫柳七,是此间酒肆之少东。我方才与原道长分别不久,未料竟在此处又遇上金道长,真是好巧。”
倦收天眉头一动,止步回身,问道:“嗯?你遇到原无乡了?他人在何处?”
柳七见平时不敢搭话的“厉害”道长开腔,受宠若惊,忙猛点头道:“是啊,就在镇外的密林遇到。原道长好像出了趟远门刚回来,他人可好了,还送我——嗯,金道长,你怎么走了?”
既然来了,总是要走的。此时的柳七转眼也就忘记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自然不会料到最终心心念念想上道真学艺的自己至死也心愿难偿。而从未想过修道只知道贪玩的小弟九儿却成为未来道真北宗又一位栋梁之材,并在北宗最艰难的时候,追随着最高指标“北芳秀”不离不弃,道心不移,一路行到了最后。
此后的柳七总觉得自己脑中似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总觉得忘记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偏又想不起来。直到后来有这么一天,当他眼前又是一片似曾相识的火海血雨,突然想起了曾经也有这般一模一样的情景,那时躺在血水中的自己,盖在身上的是被利斧切碎的残破尸体,每一次呼吸都是呛得窒息的血腥气。不同之处只在于上一次的自己是如此幸运,遇上原无乡而逃出生天;而此时,当利斧落下来的时候,惟一庆幸的是,小九儿昨日缠着原道长抱他上山去看小兔子与最敬爱的金道长了。火势已经太大,兀自燃烧着的屋梁一段又一段地坠落,整座城在惊恐中燃烧,在燃烧中毁灭。
在没有人知道的未来与已经注定的因果交织而成的人间,此时仍是丰年守岁,一片祥和,富足的镇民们正为除夕大年做着各种准备,走门串户,笑颜相对。
而这位根本不姓“金”的倦道长走路简直是用飞的,身形一晃,人已经到了镇门城墙之下,抬眸望向镇外不远处的一座山峰。
山隐隐,雾绕绕,锁不住翻腾的思绪,阻不了难掩的欣喜。
是你回来了吗?
日暮乡关,家在何方?
炊烟袅袅,岁寒暮色中最温暖的所在。
原无乡挽起袖子,快速折腾罢前院后屋的杂事。一进入伙房,毫不意外地看到灶台上几乎未动的存粮。叹息一声,从带来的包袱中掏出自故友处淘来的鲜笋山珍等食材,便埋头忙活起来。
待诸事齐备,熄了炊火,天色已不早了。居然还没有等到人回来,原无乡不免有些奇怪:倦收天从不在镇上多待,莫非今日遇上什么事情了吗?若是今晨所遇之事,以倦收天的能为自然不会有危险,不过,跟去看看也好。
出了院门,还未行出多远,远远便见山道上正行来一人。
一个只见过一眼就难以忘记的人。
逐渐黯淡的天光依然在西边山谷中徘徊不去,天际的月色已飘然而至,将明未明的星辰还很淡,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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