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原无乡只会烙饼的倦收天终于忍不住问他:“厨艺也是南宗修业功课之一吗?”
原无乡执着锅铲,正指挥他来添柴加火,闻言笑道:“倦大道长平时不爱与人搭理,偏独爱刻薄我,想必这也是北宗的功课了?诶——柴不可添多,火头过旺会焦啦!”
那一餐,倦收天抢光了所有的菜,一筷子不落下,只留了一盘胡萝卜。
原无乡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一只兔子,为什么每次生气都非要留这个给自己呢?无奈地夹起一片胡萝卜,哭笑不得:“倦道长如此记仇,堂堂北宗魁首的威仪呢?”
后来,倦收天索性只管吃,不管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直到有一天,一时兴起随原无乡下山去往集市,才知道他不但添了家什,甚至与医馆、酒坊掌柜等人都甚为相熟。
山中日月长。
待二人安稳下来,倒觉得其实每天都一样了。不过,真要说有什么样的变化,大概是倦收天多了一个毛病——看书不翻书,倒把书塞给原无乡,然后理所当然地躺下道:“念给我听。”
原无乡总是哭笑不得,嘀咕道:“哪个惯出来的坏毛病?”
倦收天闭目,侧卧,等待着自己最享受的声音响起,闻言理所当然地吐出一字:“你。”
原无乡把书翻得劈啪响,直瞪他:儿时念过一次哄你,你倒还上瘾了,但这回是要念多少年?
倦收天睁开眼,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眨了眨眸子,不解:怎么了?
好,好,好。
原无乡自暴自弃地坐了过去,清清嗓子,开始念起来。
有些时候,念着念着,困了,就一起睡着了。
大半年过后,第一位来立云坪的访客,毫无意外地是最负英雄。
最负英雄背着包袱爬上来,直喘粗气,抱怨道:“这什么故作姿态的鬼地方!”
倦收天极为警觉地飞身而出,待看到是他,一怔:“你怎么来了?”
最负英雄哇哇大叫道:“这什么话,师兄忒无情!”转目四周打量,惊呼道,“天呐,竟然是这么个好地方,早该来了。”
倦收天皱眉道:“葛仙川派你来的?北宗出了什么问题?”
最负英雄摇头道:“无,一切都好。是吾即将游历江湖,归期无定,故特来探望。”
原无乡从院中走出来,见是熟人,欢喜地招呼道:“原来是最负兄,大惊喜啊,今日吾当备酒为汝洗尘。”
最负英雄得意道:“师兄你待吾还不如原兄!真是白做一场师兄弟了。”
倦收天不以为意,也不辩解。
原无乡却笑道:“其实他可高兴了。”
正值仲夏之夜,原无乡做了一桌好菜,搬到院中,边吃边赏月,又打开了镇上远近闻名的梨花酿。最负英雄欢喜得忘形。三人谈天说地,别后种种,两派现状等等,大多数时候都是原无乡与最负英雄在说话,倦收天只是陪听。
喝到将醉未醉,最负英雄半趴在桌面上,轻敲酒坛,忽道:“人生最得意处,莫过于天上有月,杯中有酒,身边有人陪。”
原无乡笑道:“诶,原来最负兄已有心上人了吗?恭喜了。若是道门中人,他年结为道侣共修,人间美事不外如此。”
最负英雄盯着他看了几眼,又斜睨着看了看倦收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筷子在掌中旋转,敲打碗盘,没曲没调地瞎唱:“要什么心上人来结道侣,吾本血性男儿,四方志趣,先平天下恶,再扫狼烟祸,孰与灵犀,袖手拂衣,了了归去……”
叮叮当当,虽不成曲调,气格豪迈,字字铿锵。
原无乡肃然起敬,击掌相和。
曲未终了,最负英雄已然言辞含糊,意识迷蒙。
久不作声的倦收天起身道:“他醉了,我带他去休息。剩下的,辛苦你了。”
原无乡摇头笑道:“无妨。或许他平时少有机会如此自在。今日如此,必是先前在北宗时与你相处甚好,这段时间你不在北宗,所以寂寞了吧。你且去看顾他,此地我来收拾便可。”
倦收天点点头,架起最负英雄,扶着走了。
原无乡却没急着收拾杯盘,起身,踱步崖边,抬头望月。
天上有月。月有阴晴,缺时总比圆时多,就像世间扫不尽的恶,除不尽的魔。
杯中有酒。酒不轻饮,遇不对人,不必说。
问四方志趣,孰与灵犀。
好友,吾知你也是如此。
吾亦如是。
第十二章 如履薄冰
这一年的冬天极冷。
山连山。水波寒。天光微曦,淡薄得射不透铅一般厚的云层,暖意尚未传至人间又被湿寒的雾气裹住。水声低沉,自冰层底下传来,流得极慢,也似冻住了一般。
沿着河,有人在奔跑。脚步颠颠倒倒,气息凌乱惶急,竟在这样的天气中跑出一身热汗。逆水入山,顺水出林。不敢停,不能停。密林广袤,望不到边际,两条腿不知已跑出多远,也不知还能再跑多久。河川东流,终归入海,那么,自己又能去到哪里呢?
鼻端仍是挥不去的血腥味。衣裳脏得乌七八糟,泥中滚过,水里潜过,血浆浸透。清晰地记得究竟如何从尸体坑底爬出——不,并没有尸体,只有血与肉,填满坑,堆成山——又如何屏息等死,如何翻开血肉,如何趁夜狂奔,如何寻得山洞拾柴生火,一件又一件极为艰难地脱下血衣,耐心地烤干了血水,再一件又一件妥贴地穿回身上。
我从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从没想过逞英雄,我只想帮家里做些小本买卖,谋安定生活,不图大富大贵,只需娶得起一房媳妇,将来儿孙绕膝,终此一生,心愿足够,为何就连这样小小的心愿也不行?
终日在外漂泊,年关岁末,谁人不思乡,何况今日除夕。其实,我本该早就回到了西华镇上,但前几日大雪封山,阻了行程,这才拖延了几日。同在山外等候雪停,巧遇上了几支附近村落的商队也正归家,几路人汇合一处,不下四十余人,于是大家商定一同结伴回家,路上更好照应。原本其乐融融,沏茶炖肉,聊各家的收成。结果,傍晚却遇上外族劫匪,未及开口商讨,便是血腥屠戮。我不是英雄,谁也救不了,心里害怕得很。那一刻,死只是一眨眼的痛快事情,活下来却是每一眨眼都是等死的恐惧。在尸坑底下等待天黑的时间里,每一秒都是无边的煎熬,分不清到底是想就此立即死去,还是再坚持一刻,忍一刻,一刻,又一刻。
我,还不能死。
实在跑不动了,扶住一株老松,不停喘气,拭去额头的汗水,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再过不了一刻就要完全升起。天亮了,就不会这么冷,但自己的行踪就更容易被发现。只停了这么一刻功夫,背上的热汗就已冷却下来,粘着背脊的衣服一旦受潮便似冰块敷体,里里外外皆是刺骨的寒意,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随即,听到另一个脚步声。
很轻,踩上了枯枝,“啪——”一声。
颤抖原来不是因为冷。
只差两刻间就能跑出密林,待到了官道上,西华在望,这些外族就不敢硬闯。举目四望,除了身边这一株老松仍华冠丰盈之外,其余皆是梧桐木。桐木在严冬之中仅有枝杆,吝惜得一片枯叶亦无。
握紧了怀中之物。
我能不死吗?
但要如何才能不死?
来人行得不紧不慢,脚步愈近,竟然愈轻,地上人影徐徐,从容得仿佛夏日午后于山间纳凉信步。可谁又会在这等严冬之晨行走于举目不见村落的山林间呢?
躲于一株略宽的桐木之后,又一阵战栗起来——走不出此间重林叠嶂,走不出层层围追,多跑一刻也不过就是再多受一刻的活罪罢了。可恨自己为何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救不了别人,也救不得自己,就连将消息传回去也做不到。支撑到如今已经是极限,无力再走半步。
生与死不过就是如此轻易,腿一软,跪倒在地,抬起头,模模糊糊地眼中竟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东边淡薄的天光渐渐照了过来,一寸一寸减退了阴寒的晨雾。这个人正自天光云影中行来,步履款款,看不清面容,周身覆了一层温润的光。就连日阳也会如此偏心,若不然何以照着自己的是遍体生不起暖意的彻骨刺痛,照着此人的却是另一番春水飘花的无限柔情。
白袂轻翻,芦花飞雪。
待双方照面,各自怔了一下。
只听见一声惨呼:“原,原道长!”
来人见林中尚有他人,先是微微讶异了,未及开口,只见此人突然喊自己名讳又飞扑到自己脚边,一个头叩到地上,顿时骇了一大跳,退开一步,奇道:“这位兄台是——”
来人当然是原无乡。
一甲子,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大半生的光阴,对于修道者而言不过是一组记年的数字。南北双秀魁首之战似乎仍在昨日,岁月却如无情东流水,转眼几十年过去。此时的原无乡已不再是初出江湖时的道门新秀,而是道真南宗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被北宗代表倦收天誉为整个道真“最不合时宜”的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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