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听他话里有话,遂向年羹尧拱手道:“双峰,既然我家管家千里迢迢找到这里来,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和他谈一谈。”
“你们主仆多日未见,一定也有很多话说,我就不打扰了。”年羹尧亦知道自己不便在场,浅笑着向胤禛和鄂尔泰告辞。
鄂尔泰见年羹尧的背影渐行渐远,又确认四下无人,才又敛容屏气打千道:“奴才给四爷请安!”
胤禛微微颔首,俨然道:“不必多礼了,你方才说府上正值多事之秋,可是宫里又出事了?”
鄂尔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把胤禛弄糊涂了,他不解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究竟是何用意?”
鄂尔泰故意压低声音说:“这说起来不能算是宫里的事,只能算是十三爷的事。”
“十三弟怎么了?”胤禛听说是和胤祥有关,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立即焦灼地站起来,声如洪钟。
鄂尔泰见一向沉稳的胤禛此时慌了手脚,赶忙做出下压的手势,谨慎道:“四爷,您可小声些,这是在巡抚衙门呢。”
胤禛吸了口气,扶额道:“方才是我冲动了,你继续说。”
“其实这事说起来还和四爷您有关系。”鄂尔泰接着说道。
胤禛听得心烦意乱,愠色道:“有什么事能不能一块儿说完,别卖关子了。”
鄂尔泰一作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联姻翁牛特部的八公主,也就是和硕温恪公主,今年六月难产薨了。皇上体恤公主,不愿让公主独自一人客死他乡,故而想派遣一名皇子前去送丧。原本十三爷念着自己与八公主兄妹情深,又是八公主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主动请缨前往翁牛特部,谁知——”
胤禛冷笑着打断他道:“皇阿玛自从先前太子被废后,对十三弟不闻不问,此次必然也不会赞同十三弟的上疏。”
鄂尔泰见胤禛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恭维道:“四爷真是英明,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十三爷作为公主亲兄长,给公主送丧本是再合适不过。可皇上就像没瞧见他人似的,上的折子全都驳回了。”
“那最后定下的是哪位皇子?”胤禛端起桌上的茶碗,轻抿了一口。
“是……九爷胤禟。”鄂尔泰唯唯诺诺道。
“哼——”胤禛阴笑一声,一手把茶碗重重摔在桌上,里头的热茶悉数溅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般飞散而出,撒得遍地都是。
“四爷仔细烫手。”鄂尔泰赶忙上前查看胤禛的手有没有受伤。
胤禛却轻轻推开他的手,瞋目切齿道:“老九和老八他们不过是一丘之貉,老九顶了十三弟去,未必不是老八的主意。”
鄂尔泰又道:“四爷,当务之急不是哪位皇子去送丧,这也已经是皇上下了旨,板上钉钉的事了。而是十三爷听说最后派了九爷去,急火攻心病倒了,也有好些时日了。
胤禛站起来,在房里踱步。又叹气道:“十三弟身体一向孱弱,几个月前又说腿脚也不是太好了,如今受了这番打击,哪里能够承受得住。”
鄂尔泰忙劝道:“四爷您还是去早日回去劝劝十三爷吧,恐怕也只有您能够劝得了他。”
胤禛思索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宫里形势风云莫测,我不能在这里耗费太多日子。”
鄂尔泰试探着问:“四爷需不需要奴才立刻去收拾行李,咱们即刻上路?”
胤禛沉沉叹了口气,闭上眼想了许久,终于喃喃道:“咱们明日再走吧,我去向双峰辞行。”
“唉,四爷您这次来四川,不就是为了招揽这位年大人吗,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咱们的身份,以后也好办事啊。”鄂尔泰对胤禛的做法也十分不解。
“以后再找机会解释吧,事到如今,说了只会让他以为我在利用他,只会适得其反。”胤禛望了望不远处铜镜中的自己,这一刻,他不是胤禛,他是尹四。
年羹尧望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政务,已是头昏脑涨,一抬头瞧见了门外的胤禛,也不敲门也不说话,就只是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怔怔地看着自己。
年羹尧心内暗自好笑,揶揄道:“怎么了,本官是穿错了衣服还是系错了扣子,惹得我们尹四爷看得目不转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哪家的大姑娘呢。”
胤禛只觉得心里泛出一股酸楚,堵在胸腔,如鲠在喉。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抱住了眼前的年羹尧。
年羹尧一下呆住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他眨眨眼,双手想要推开他,胤禛却越抱越紧。
年羹尧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大……大哥,你……你做什么?”
胤禛缓缓松开他,眼中隐隐有泪光。
他拼命挤出一丝笑来:“双峰,大哥要走了。”
“怎么走得这么急?”年羹尧听说他要走,也伤感起来。
“家里出了点事,十三弟病了,我要回去看他。”胤禛已经哽咽起来。
年羹尧虽然也依依不舍,可他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尹四从不属于这里,他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现在,这场梦要醒了,戏要散场了,他能做的,只有放手而已。
年羹尧转过身去,故作欢颜道:“古诗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大哥知己良朋遍天下,自不必挂念双峰。四川山高路远,此次一别,恐日后没有再见的缘分,双峰作画一幅赠与大哥,权当纪念,还望大哥不要嫌弃。”
语毕,年羹尧径直走到书桌前,抓起一支狼毫,蘸满了墨,寥寥几笔,挥毫而就。
胤禛凑近一瞧,画上是一座草桥横在炊烟袅袅的村庄,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草原,这草原披着连绵的碧色,为漫天星光笼罩。再往前是一个骑在马上弯弓射猎的金刀英雄,这英雄着一身金铠甲,端的是一身意气,骄傲非常。
“这是?”胤禛又仔细看了看,这英雄的脸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
年羹尧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道:“我没见过你骑马的样子,可我想,要是你骑在马上,一定是最气宇不凡的模样了。”
胤禛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幅画,万般珍惜地把它放到自己胸前。
“大哥没有什么留给我的吗?”年羹尧说笑道。
胤禛想了想,遂也提起方才蘸了墨的笔,在纸上笔走龙蛇。转眼间,一首小诗作成了。
万里碧空净,仙桥鹊架成。
天孙犹有约,人间那无情?
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
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年羹尧轻声念着这几句诗,心里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从巡抚衙门送到成都城门口,这几百里路,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眼看着就要出城,还是年羹尧先开口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双峰就送大哥到此了,天气快凉了,大哥路上多多保重。”
胤禛只微微点头,也向他告辞道:“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双峰你也多保重。”
年羹尧眼中的光黯淡下去,默默无言,独自打道回府。
才刚转身,却听背后有人道:“双峰——”
他猛地一回头,却见胤禛挥手向他笑着,头上正戴着他先前送的那顶毡帽。微风拂过发梢,胤禛的样子颇有几分滑稽。
望着胤禛笑,他也笑了,不知不觉红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
1.《和硕温恪公主祭文》
2.《清史稿·卷二百二十·列传七》:(爱新觉罗·胤禟)四十八年三月,封贝子。十月,命往翁牛特送和硕愠恪公主之丧。
3.《七夕》爱新觉罗·胤禛
第6章 剿罗都年氏临危受命,破番军提督暗度陈仓
自从尹四走后,年羹尧更加醉心于四川的民政军务,誓要做一个不负皇恩、为国为民的好官。
他一连几日都从日出忙到日落,都没怎么合过眼。贺成见他连日辛劳,端了一碗参汤来给年羹尧提提神。
年羹尧见他对自己事事体贴关心,也对这个巡抚衙门的旧人渐渐敞开了心扉。他笑着接过贺成递过来的参汤,轻轻吹了几下,一仰头,直接灌进肚去。
转眼已经到了康熙四十九年一月,正是腊月,正月里过年的时候,天气也一点点冷了下来,北风紧,吹得人身子都僵了。眼看着府里的人一个个告假回家,府衙里只剩下了贺成和年羹尧两人。
这一碗参汤下肚,从喉头暖到心头,融融暖意化了他多日来心头的冰雪。数日愁眉紧锁、不苟言笑的年巡抚脸上也显出了红光与笑容。
“你三天两头的参汤补品往我这儿送,我哪里受得起呢。”年羹尧半开玩笑对贺成道。
贺成眼珠子骨碌一转,嘿嘿笑着对年羹尧说:“年大人,您是我们四川百姓的大恩人,您的身子可是相当要紧,万一您累垮了,我们可怎么办呐。”
年羹尧拍案大笑,带着些许无奈道:“你呀,这溜须拍马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贺成也并不介意年羹尧的话,这些日子,他逐渐发现,这个新来的巡抚,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冷血无情。相反,他还是一个热血沸腾、满腔抱负的好儿郎。而他,也对年羹尧越发钦佩起来。有的时候,这个发奋图强的年轻人来了兴致,可以好几夜待在府衙,伏案到天明。
不知从何时起,衙门里的官吏们不再厌恶这个对待下属事事严苛,对待陋行铁面无私的长官,人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年羹尧用了短短数月,向人们证明,他年羹尧,不是一个欺名盗世的纨绔子弟,而是真正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的好巡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