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同来的,是一道诏令。
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继皇帝位……
这是康熙的遗诏,并非出自他人,正是出自隆科多之口。
此诏令一出,举国震惊。
先不说当日先帝驾崩之时只有雍亲王胤禛在侧,八爷党所属意十四阿哥胤禵远在西北,仅是只传诏于隆科多,便足以令人生疑。
按常理,胤禛就应该拿着这遗诏,正大光明地坐上他日思夜想的龙椅,可偏偏宫里朝中的人都不服他。
虽然夺嫡事败,八阿哥胤祀他们却一口咬住了胤禛,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胤禵也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往北京城赶。
如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要胤禵一到北京,恐怕这动荡的朝廷,将会掀起滔天的巨浪来,到时,难免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胤禛其实不明白,他的皇位来的是堂堂正正,他是亲自听到皇阿玛对自己的殷殷期盼,也是亲自见到舅舅隆科多拿着诏书出来。
纵使他没有亲眼见到传诏书的经过,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东西,他们为何就是不肯相信呢。
这还是小事,胤祀一党近日已经散布了谣言,说是他爱新觉罗胤禛亲手毒死了他的皇阿玛,为的是假传遗诏,坐稳皇位。
这就更是可笑,他胤禛虽是心比天高,可这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是绝对不会做的。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是个笑话般的流言蜚语,很快传遍了紫禁城。下至宫女太监,上至胤禛本人,都听到了不少相关的话。
这话若是平常百姓家,尚且要闹出一番风波,更何况是在宫中。
宫中的流言是长了翅膀的。普通百姓茶余饭后没有什么娱乐,便就着这些奇闻异事闲谈取乐。与他们一样的普通人的故事,他们是不屑于听的,不过就是自己生活的缩影。若是换了官宦世家,便要听上一耳朵,毕竟是平日里见不得的,就是飞进了一只麻雀也比自己家的要高贵许多。
若是换上了皇宫内廷,尤其是和这皇上有关的,就越发了不得。有心的没心的,全都要掺和一脚,巴不得显示出自个儿心怀天下,心忧社稷来。其实呢,谁也不比谁高贵,到头来,百姓还是百姓,得意的不过是那些手握权柄的“贵人”罢了。
可正如《国语》所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人言可畏,更何况偏偏在那一日,皇阿玛就只见了他一个人,偏偏那一日,向他讨了一碗参汤,偏偏那一日,传召的是他舅舅隆科多。
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连胤禛自己都不禁怀疑起来,皇阿玛究竟是真的信任他,还是有意要让他坐上了皇位也不得安宁呢。
若是我百年之后,定要将那遗诏藏于正大光明匾后,方才可以免去这一场纷争。胤禛心想。
然而此刻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他首先要解决的,正是胤祀等人的非难。
其实要解决这事,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因为他们的筹码就只有一个十四爷胤禵,只要胤禵一倒,谅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可这恰恰也是最难的,因为他的母亲——乌雅氏。
如今,她亦已是皇太后了。
可胤禛知道,虽然都是她亲生的儿子,可是胤禵对她而言,远比自己要重要的多。
若说他当了这个皇帝,世上有无数人不高兴,那最不高兴的,便有他这个皇额娘一份。
胤禛也不懂,他与她,没有什么感情,可自己确实是她亲生的儿子,怎生偏心至此?
前日,他去看她的时候,因着国丧的缘故,她身着一袭淡白色布衣,极为朴素。
那时他就已经向她提起,是不是要从永和宫搬去宁寿宫住,可她却一口回绝了。
嘴上说是先帝新丧,无心行这乔迁之事,可听她身边的丫鬟说,这些日子,她日日夜夜,口中念的,心里想的,只有十四弟胤禵。
胤禵是胤禛的眼中钉,却是皇额娘的心中宝,细细想来,何等讽刺。
胤禛又来到了永和宫,这已经是他不知道多少次前来了。
除了处理皇阿玛的丧事,太后迁宫之事,便是他近日来,最为上心的事。
“皇额娘。”胤禛唤她。
有些生疏,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叫过她额娘了。
德妃,此时还未是皇太后,她只是凄然一笑,道:“皇上,你是做了皇上了,可是我的老十四呢,我的老十四本该坐在这张龙椅上,现在他又到了哪里去了?”
胤禛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破了,他感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这种痛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是某种最后的一丝期望破灭后的撕心裂肺,更是一种冰冷的绝望。
“额娘,他已经在往回赶的路上了,再过几个月也许就回来了。”胤禛硬着头皮,尽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
“是吗?他回来了以后呢,你准备怎么办?”
这句话一下子问住了胤禛,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本来他有很多想法,可这些想法都因为他的皇额娘,无法真正实现。
“许他个亲王的爵位,以后的日子,还得靠他自己了。”胤禛道出了他思虑过后对大家都最好的法子。
可德妃还是没有说话,她看着胤禛,眼中不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慈爱,而是一种近乎于恨的厌恶。
她的眼神再次刺痛了胤禛,胤禛只觉得有什么喷薄而出,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脱口而出:“不管您怎么想,朕这个皇位来的光明正大,至于十四弟,这已经是朕能给他的最好的待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额娘,您就认了吧。”
德妃再次望了胤禛一眼,这一眼,没有了先前的怨怒,更多的,是一种打量,仿佛重新认识了一个陌生人似的。
“无论如何,这宫是迁定了,由不得您说。徽号也已经选好,仁寿皇太后,再适合不过。过些日子,就请您入主宁寿宫颐养天年吧。”胤禛这次的态度是决绝的,更像是一个成熟的帝王的命令。
可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很多时候,老天爷并不能按照一个人的心意来办事。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就在他那次去过永和宫不久,德妃就患上了重病,自此一病不起。
等不及迁住至专供太后养老的宁寿宫,也等不及恭上徽号,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丑刻,乌雅氏崩逝于永和宫,享寿六十四岁。
第34章 心不甘八王破釜沉舟,情难断双峰里应外合
胤禛伫立在台阶上,已是快入夏的时节,却听不得一点儿蝉鸣,与往日似乎不甚相同。
他只是站着,微笑着,回首时,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他有些踟蹰,突然想起了舅舅隆科多来,便喊道:“来人,传隆科多!”
可是并无人回音。
他便又想起年羹尧来,细细想来,与他也是有多时未见了。可他刚要传年羹尧时,却有一人由远及近,向他走来。
朦胧中,他似乎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可又不能确定。直到他的声音响起,胤禛才笑了。
这人他是再熟悉不过,正是八王爷胤祀。
故而胤禛的笑,绝非是和善的,而更接近于不屑,或者说,是一种蔑视。
胤祀接近了他,却始终没有开口。他也笑着,扯动着嘴角,面容有些扭曲。
胤禛不寒而栗,道:“你来作甚?”
胤祀指指他身后,胤禛蓦然回首,竟是德妃站在身后。
此时的德妃已经驾薨,应该称作皇太后了。可她如今是这样鲜活地站在胤禛身后,眼里还有一抹哀怨。
胤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强作镇定,道:“额娘,您在下面过的不好吗?”
可是他的额娘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回应。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他发了疯,像怒吼的狮子,对着胤祀和太后喊叫着。
胤禛猛地坐起,惊得一身冷汗。原来只是一场梦。
可这场梦却不像从前的噩梦般可轻易忘却,相反地,它预示着一些胤禛一直郁结在心的事情,也映照出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帝王此时此刻的隐隐担忧。
门外有人报:“皇上,年羹尧年大人来了。”
胤禛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反问:“谁,是谁到了?”
“年羹尧大人。”
“快请!”胤禛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更像个无措的孩子。
年羹尧果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与从前并没有多大改变,只不过岁月让他的脸变得越发沧桑了些。
胤禛屏退了左右,第一句本想问他好,开口却是:“那日在畅春园,你究竟有没有出现?”
年羹尧有些疑惑,挠头道:“什么畅春园,我并不曾到过。”
胤禛眼里的期盼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他如今作为一个君王的威严而无情的目光。
年羹尧便说:“这次我确实因为家事而来。听闻我外甥福惠虽然年幼,却是生的机灵活泼,能文能武。我妹妹常常让我进宫瞧瞧,这次我刚好休旬假,便来了。”
管你是为了什么来的,只要来了便好。胤禛暗想。
年羹尧随着胤禛一同见到了福惠,这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眼睛瞪得滚圆,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乍一看和胤禛有八分像,和婉贞又有七分像。
年羹尧见着了他,心下激动,伸出手去就要抱他,可福惠却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转头去看胤禛。
胤禛拉着福惠站在年羹尧跟前,郑重其事说:“这是你舅舅,年羹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