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得很近,虽然刘海长些,也足够晓星尘看清楚那双眼睛中的玩世不恭。
“这游戏无聊至极。”晓星尘淡淡道,“何况我绝对不会为你这样的人而动怒。”
不知是不是光源逐渐不足的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晓星尘似乎看见薛洋双眸变得通红。
但他眨眨眼,看见的却是一个啃着玉米的黒眼少年。
“你自诩不会动怒,却不知这山下的世道,比你认识的极限更要险恶百倍。”薛洋气定神闲地说,“我便随你回一趟金麟台,我要亲眼看你在百仙清谈盛会上,发现纵然证据确凿,也奈何不了我分毫后的失控和愤怒。”
他无限向往道:“这样一局游戏,我赢定了。”
最后一条火焰闪烁,然后熄灭。
可两名少年针锋相对,谁也没有去摸出火石生火。
“不要几天,你便死到临头,难道没有一丝悔意?”
“死前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次去金麟台,就算是你死了,我也不会死。”
“你休想巧言诳我,我在幽州已习得全卷武林共规,你犯下的事,死罪无疑。”
“武林共规?哈哈,你多大了,还会信这样的东西?你是云深不知处教出来的书呆子吗?”
“薛洋,你自恃侥幸,就算妄图逍遥法外,也该想想人命金贵,那些人各有家室父母,若以心换心,你难道想被无缘无故害死?”
“晓星尘,你的口气很失望啊。你这么爱管闲事,可常氏灭门时人又在哪里。当事情发生时你没能阻止,事后的恩怨清算你凭什么横加干涉——”
晓星尘视力极好,在浓稠的夜色中,忽而扑到正在还嘴的薛洋身上,搂住少年就地翻出老远。
薛洋只看见两点圆形的白光,随后有张利爪狠狠压在薛洋方才站立之处。
他虽是个乞儿,却在夔州市井长大,一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晓星尘滚在地上,刚要去拔腰间的霜华,又咬牙搂住薛洋朝另一边翻滚。
薛洋又看见了另一对圆形白光,而这一次,本该抓向自己的利爪正好穿透了晓星尘的肩胛。
他听见小道士脱口而出的惨叫,本能抬起右手,反应过来时,手中那根玉米,已穿透了一点白光。
有血洒在薛洋脸上,薛洋眼睛都不眨,带着嗜血的神色,咬牙将手中的玉米一直往那光中戳进去、深深地戳进去,棍子断了,他便换手去戳。
晓星尘将他拖走时,薛洋的手指拔出一颗眼珠,眼珠是滚烫的,眼珠的后头连着一大串湿淋淋的东西。
那只剩一个的白光仰天长啸,发出凄厉的呜咽嚎叫。
这声音薛洋之前没有听过,悠长、尖锐、充满野性。但他看见了,黑暗中一双又一双的光点亮起,五双、十双、五十双、一百双,暴雨一般朝他们扑来!
晓星尘单手护着薛洋,右肩伤可见骨,靠着卓绝的视力,在地上勉强翻滚。薛洋反应过来遇见狼群,嘶声大喊道:“降灾!降灾!”
岩石上的降灾拼命挣动,但贴着符篆,无论如何也无法出鞘。
晓星尘颤抖的右手不便使剑,捏个御剑口诀,迅速把薛洋也拉上霜华,腾空而起,稳稳飞出。
两人刚松了口气,一条盘踞在山崖上的狼却一跃而起,朝霜华扑来。晓星尘左手抽出拂尘狠狠将那狼击下,另一头狼却也跃上来,前肢踩在头狼背上,借力扑到了霜华剑上,叼住薛洋衣领,便将脸色惨白的少年叼走。
晓星尘毫不犹豫地跟着扑下来,双手挽着拂尘,从后头狠狠缠上了那狼的脖子。
他肩上的伤口不断加深,薛洋鼻翼间全是浓郁的血腥味。黑衣少年就像闻到血的鲨鱼,突然暴起,拼命用拳打击在那狼脆弱的腹部,口中道:“去死。去死。”
一狼两人哀嚎着滚落山林,狼群长啸,呼朋引伴地追逐猎物,但一时半会在布满林木岩石的斜坡追不上来。
在将人浑身骨头都要撞碎的颠簸中,晓星尘一言不发,始终没有放开那狼,那狼双目赤红,也始终没有放开叼住薛洋的牙关。
在狼爪要搭上薛洋心口的前一刻,晓星尘只感觉手下拂尘一松,那狼终究被两人合力打死了。
“薛洋……”晓星尘喃喃道,突然灌入内力,朝前掷出拂尘。
这拂尘箭一般力道万钧,白毫根根如铁,径直穿透了赶来的头狼胸膛。
晓星尘又道了一声:“薛洋……”再也支撑不住,便软了下去。薛洋上前接住晓星尘,双手摸到他肩上、额头全是血,才知方才的撞击中,晓星尘又磕破了头,勉强挺到现在,便晕了过去。
空中跟随而来的霜华立刻掉落在两人身边。
薛洋胡乱用手捂住晓星尘冒血的伤口,脸上是自己也没觉察的慌乱,他本沉默着,直到声声狼嚎渐行渐近,便立刻去拔霜华。
他身上的尸毒粉或召阴旗全被晓星尘扔了,连一张符篆都没有,而霜华认主,他再怎么拼命去拔也拔不出来。
“晓星尘!晓星尘醒过来,拔剑!”薛洋狂乱地将霜华在地上乱砸,吼道,“你给老子醒过来拔剑啊!拔剑!”
当他看见第一对狼眼时,几乎魂不附体,拽起晓星尘猛抽了几个耳光:“晓星尘,晓星尘拔剑!”
晓星尘被他打得像个要破碎的白衣娃娃,却没有醒过来。
薛洋心中恐惧更甚,拿起霜华灌入灵力飞过去,那双狼眼忽而消失在黑夜中。
他也浑身是伤,抱着晓星尘不断朝后疯狂退去,直到湖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薛洋在黑暗中无措地回头,看着身后黑如沼泽般缓缓起伏的湖面,像巨怪吐纳的肺部。
狼嚎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薛洋又回头,只见无数双亮晶晶的白色狼眼飞快地从山上朝自己冲过来。
少年张大嘴巴,深深呼吸几口,下定决心,抱着晓星尘朝湖中一头栽了进去。
寒凉的液体灌满了他的衣襟和袖口,灌满了他的耳朵和鼻腔,也割断了漫山遍野的狼嚎。
大概是神志不清出现错觉,在薛洋的记忆里,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像被清水迅速稀释的墨汁,焕发出光明。
在这暗夜的林中湖水中,他突然能看见色彩和光线。
水是蓝色的,越往下越黑,头顶上湖面的月光是白色的,就像他怀中的晓星尘。
晓星尘的伤口还在不住往外冒血,在湖水中开出成串舒展的红花。
薛洋突然萌生一个令自己不寒而栗的想法:失血这么多,晓星尘会不会死?
他被这个念头吓得够呛,那个游戏还没有玩完,他还没有让晓星尘见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也没有成功激怒晓星尘。
像个无理取闹正玩在兴头上的孩子,容不得玩伴的突然离席,薛洋瞪大眼睛,在湖中越来越重的窒息感中,狠狠抓住了晓星尘的手。
你说我会下地狱。
那你同我一齐吧。
湖水冲击着晓星尘,薛洋一抖,看见晓星尘缓缓皱起眉头,被寒冷的水惊醒,渐渐睁开了眼。
他在山中见过许多事情,很快便弄清楚状况,拉着薛洋朝上游去。
薛洋只觉得结冰的五脏六腑重新有鲜血流动。他拖着一个昏迷的晓星尘是无论如何也游不动的,可现在两人一起,便容易得多,一齐奋力朝湖面游去。
晓星尘在湖中拉着薛洋,却觉得薛洋越来越慢。少年道人低头,靠那双极好的眼睛,依稀辨认出薛洋已然气息不足而力竭了。
晓星尘在湖中俯下身子,双手捧住薛洋脸颊,将自己的气息、自己的唇、自己的头和自己整个人都递了过去。
十五岁的少年,眼睛瞪得更大了。
月光不知何时从乌云中出来,将湖面照出粼粼的波纹。突然一只穿墨色窄袖的胳膊从湖面破出,紧接着,薛洋大口呼吸着钻出湖面,怀中搂着鼻青脸肿的晓星尘。
薛洋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深深呼吸着空气。
他从来没觉得人世间这么可爱过。难怪常家那位多愁厌世的小姐,平素常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是发自真心地认为自己想死,可当薛洋杀了她时,她依旧对生命充满留恋,也是发自真心地想活下去。
薛洋往岸边游了几下,突然不可自制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真傻,真的。”少年笑得花枝乱颤,道,“刚才在湖中,我把你扔了,不就能自己游上去了吗。”
晓星尘不省人事,并不会回答他。
他打心眼觉得滑稽而荒诞,自己嘲笑自己,笑了许久许久。
大概是笑声太大,晓星尘也被惊扰了,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薛洋的笑声突兀而止。
晓星尘的头就靠在他肩上,晓星尘的唇就挨着他耳垂。
所以他听见了,晓星尘生死一刻间,在他耳边说的是:“子琛。”
薛洋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
他屠常氏满门时,也曾这样发着抖,心中是恶毒到变态的杀意,因多年宿仇终于能被讨要回来而激动得发抖。
他靠近晓星尘耳边,诱哄一般用宋岚的嗓音温柔道:“星尘,我在。”
晓星尘将自己靠得更近,语调竟十分伤心,迷迷糊糊道:“子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