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生来孑然,对人类没有好感,降灾于他如亲似友,闻言什么甜蜜天真的画皮都统统撕破,对着晓星尘破口大骂起来。
他从来不喜欢夸夸其谈,说要屠人全家,便连一条狗都不会留下活口。加之邪恶嗜血的眼神,恶毒至极的言辞,所以每当他发火的时候,连金光善都会惧怕。
“若有朝一日,你拿着降灾劈柴除草。”但他越是阴毒发作,晓星尘越是目露失望,不怕不怒,淡淡道,“反倒是件大好事。”
又是这种既不巴结、也不痛恨、更不害怕的寻常语气。薛洋心中恨火陡然冒起,转眼想了想,却收敛怒容歪头一笑,露出虎牙,换上许多轻佻的淫词浪语嘻嘻闹闹。
不知说了多少句,晓星尘左手握着一大把草,右手提拎沾满草叶的降灾,转身一步步逼近薛洋,清清冷冷道:“谁是宋岚的姘头?谁又在修采阳取精之术?”
“我方才将你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也没见你动气当真。”薛洋反而不再激动,绑在地上表情得意而调皮道,“一说宋岚,你就受不了啦?”
晓星尘才十七岁,虽然文静,却不懂掩饰情绪。薛洋什么人没见过,瞧他唇一抿便知是更听不下去。
“抱山散人二百余年才逃下山三名弟子,你拒绝各大门派的招募,不图财不图权,不是饥渴思春跑来山下当人姘头又是图什么。”薛洋龇出虎牙笑嘻嘻道,“你用麻绳将我绑得死死,可不就是要采我的阳、续你的命么?小道士,你可要悠着点,孟浪过了头,当心宋岚嫌你脏——”
他眨了眨眼。
方才晓星尘脸上,是流露出伤心的表情了么?
一种莫名的杀意腾然而上,却并不是针对眼前人。薛洋刚要开口,却猛地睁大双眼,疯狂蹬动其实动弹不得的身子,口中呜呜抗议。
晓星尘将左手那一大把草木深深塞满薛洋的嘴,温温柔柔摘掉薛洋发间的几片草叶,又转身手起剑落地除起草来。
他寻到降灾剑鞘,自顾自去了无人的厢房,出来时手中拎着茶壶与空碗。薛洋口中的草束被拔出时,也没了脾气,就着晓星尘的手喝水漱口。
“臭道士。”十五岁少年笑意盈盈地说,“你最好干干脆脆杀了我。”
“不然给我逃了,如同放虎归山,”这声音又甜又腻,“你可要后悔的。”
晓星尘双眸中那一直萦绕不散的伤心,突然被一种坚定替代了。
“不会的。”白衣少年道,“我们走吧。”
他将薛洋双腿上的绳子解开,拽着绳头,可薛洋并不起身,坐在地上与他角力。两双神采气质截然相反的眼睛瞪视彼此,终究是晓星尘力气更大,将薛洋“噗通”一声拉倒,往前走去。
地上全是沙土血污,薛洋便这般五花大绑、俊脸朝下地被拖着行进。他极能忍痛,一声不吭地擦在地面,反倒是晓星尘走了两步便停下来,道:“你站起来,自己走。”
“臭道士,”薛洋闷声道:“倘若有人将你绑去寻仇,你难道会乖乖地跟着走?”
“……”晓星尘竟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大概不会吧。”
他越是这样寻寻常常地对薛洋说话,薛洋心中越是恨他,只是此刻趴在地上,晓星尘没瞧见那狰狞的表情。
下一刻,晓星尘起身将薛洋打横抱在怀中,往外走去。
薛洋浑身僵硬,眼看晓星尘这般抱住自己,一进进走过州牧府邸中的院落,要出了大门坦荡荡走到街上。
晓星尘用肩膀去抵开大门时,薛洋道:“我自己走。”
有人将他绑去寻仇,而他到底乖乖跟着走。
03.对三堂会审的迷之执着
薛洋想不明白,仙家杀人难道还要三堂会审不成?
可这件匪夷所思之事,就这样清清楚楚地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
他趾高气昂地看着晓星尘背着以符篆封住的降灾,与州牧说话。戴乌纱帽的中年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朝晓星尘拱手致谢,唤人牵来一匹良驹,又将可在四川全省官道上畅通无阻的文牒郑重交给了道人。
薛洋哈哈大笑起来。
“不敢押我审我,便将我丢给臭道士了事,”薛洋乐不可支道,“你我在夔州从暗到明斗了足足八年,如今有了救兵,依旧怂得不敢亲自动手吗?”
“薛少侠。”州牧心有余悸地瞄了眼全军覆没的府邸,推卸道,“这位来杀你的道长,并不是我搬来的。”
“我不会杀他,”晓星尘牵着马走向薛洋,道,“金麟台即将举办百仙清谈盛会,我要带他去那里当众受审,将是非罪责判个清清楚楚。”
薛洋皱眉。州牧大惊失色,脱口朝晓星尘劝道:“道长!”
剩下的话随着薛洋一记阴沉至极的可怕眼神,被突兀地掐断在肚子里。
晓星尘翻身上马,拉动绳子将薛洋带上马背,环在怀中策马绝尘而去。
“我是兰陵金氏的客卿,”劲风将薛洋的长发朝后吹去,与晓星尘的黑发纠结在一起,他摇头道,“押我回金麟台……你真是太好笑了。”
晓星尘策马挽缰,面沉如水不知在想着什么。
“道长,”薛洋好心好意地出谋划策,“常氏灭门案已被你查得证据确凿,你还是立刻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晓星尘道,“你也不要再杀人。”
“我不杀人,被你押到金麟台,”薛洋啧道,“岂不是要在小矮子面前丢脸?”
他话未说完,突然在马上挺身,两条长腿柔韧度卓绝地举起扫过来,剪刀般绞住晓星尘脖子,两人一齐摔下马去。在磕磕碰碰的翻滚中,晓星尘闷哼出声,薛洋却极能忍痛,沉默着以腿绞杀道人脖颈。
两人如交配的黑白双蛇在地上缠斗不休,终究随着清冽的长剑出鞘声,以晓星尘一面抚住脖颈狂咳,一面压住薛洋,霜华横在薛洋下巴处结束。
薛洋亦气喘如牛,抬起下巴等晓星尘忍无可忍地一剑。
晓星尘咳得满面通红,却将霜华收回腰间,弯腰将薛洋在地上翻过去,重新用绳子一圈圈绑紧他的双腿。直到他精疲力竭地将薛洋重新扛到识途而回的白马背上,才慢慢恢复了呼吸吐纳,脸上神色十分失望。
薛洋一直死死盯着他,道:“你最好立刻杀了我。”
晓星尘翻身上马,道:“我不会杀你。”
薛洋在马背上挣扎了几下,心知无用,便又换上那副活泼的调子:“晓星尘,你不生气?”
晓星尘道:“我要绑你去受审,你想逃是人之常情,我为何要气。”
薛洋哑口无言,半晌后轻轻道:“我偏要你这一路上气急败坏。”
他原本心情恶劣至极,却突然因发现了一场趣味横生的游戏而愉悦开怀。
04.百计逃走
“停马,老子要撒尿!”
“你从州牧府一路打到刚才,出汗甚多,期间不过喝了我端来的两碗水,”晓星尘淡淡道,“你是要逃走,并不是小解。”
黑衣少年啧了一声,在马背上偏过头去。
“到底是官驿,糯米丸子甜得很——小哥你过来,爷怀中钱囊有些碎银,掏出来领赏罢。”
“你怀中若有碎银,在地上缠斗时我定能感知。”拂尘隔开驿吏的手,晓星尘夹起一颗糯米丸子送到薛洋嘴边,道,“你想让他中尸毒,威胁我放你走。”
薛洋恶狠狠地嚼碎那颗清甜的丸子。
“晓星尘!你干什么,别碰我!”
“你本一直不愿正眼瞧我,方才半个时辰,却与我说笑对视,总拿正面对我。”晓星尘不顾薛洋的扭动反抗,用力将人翻过来,点住薛洋穴道,又拿出一捆麻绳,道,“定然是偷偷拿了什么,在割绳子。”
他颇费了一番气力才将薛洋两指间的瓷碗碎片抽出。
薛洋重新被他五花大绑,叹服道:“难怪你能查出常氏灭门案,判案稽凶,还真有两把刷子……”
黑衣少年突然想起一事,浑身一抖,仰起脖子看着晓星尘:“你早就知道我在割绳子,为何要等半个时辰后绳子都快断了才戳穿?”
晓星尘道:“你和方才那样,好好同人说话,不再作恶胡来,不是很好么。”
薛洋似笑非笑,半晌后终究是被晓星尘气得翻个白眼,再也不肯说话了。
“山路?”薛洋错愕道,“江北一省是江澄的地盘,城镇村庄的路都很好走啊。”
问完路的晓星尘回到马槽旁,将那颗搭在马背上的人形粽子抱到自己肩头。租来的白马一路上和晓星尘极亲昵,心知离别将至,甩了个响鼻。晓星尘微笑,又将薛洋搁回马背,卷起袖子从井中打来一桶清水换下马槽旁只剩一半水的桶,又将马槽中最新鲜的草料翻出来堆在白马面前,轻轻抚摸那马脖颈。他忙碌着,回答薛洋道:“这是四川省的边境,之后我们便不再有免费的食宿了。走山路,有问题吗?”
“道长还真是心怀苍生,”薛洋沉思片刻,启唇讥笑道,“又是帮马打点饮食,又是生怕我在路上滥杀无辜。”
晓星尘本想将他扛起来,却安静地看了薛洋一会。
薛洋极少被这种既无畏惧、又无巴结的宁静眼神关注,浑身都是无名怨气,笑意渐渐化去,道:“臭道士,你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