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起来这么好看,”晓星尘将薛洋扛到肩头,语气满是失望,“可惜自以为是,不肯听别人的真心话。”
他扛起薛洋,迈步从四川省进入了江北省。两名少年风姿卓绝,又是这副尊荣,引来侧目纷纷。晓星尘没了文牒,薛洋自然大呼小叫,却并无一人敢来上前插手搭救。
“他们为何不来拦我?”晓星从城郊走入山林,疑惑道,“你这么会说,要编排对质,我一定讲不过你。”
“会说有什么用。”薛洋在晓星尘肩头恹恹道,“江晚吟成天对魏无羡未死夺舍之事疑神疑鬼,动辄绑了人往莲花坞送去抽鞭子,江北省的百姓都习惯了。”
“三毒圣手这般凶?”晓星尘奇道,“我上月猎魇,见他护着聂氏二公子,是个很体贴仗义的人。”
薛洋冷笑道:“你不是要扭我去清谈会受审吗,你看他到时候仗义不仗义。”
晓星尘愈发奇道:“你先前提江宗主坏你逃跑的事,口气也不怎么在意。如今听我夸他几句,为何一下便如此口吻不善起来?”
薛洋浑身一震,只觉得心中一股邪火油然而生,充满对晓星尘的恨意。
所有人都怕他怕的要死,或者拼命巴结他。为什么只有这个臭道士,对他平平淡淡?
在他眼中,宋岚是好的,常萍是好的,江澄是好的,连一匹马都是好的。可面对自己,连讨好地笑一笑,他都不愿去做。
晓星尘等了许久,不见他说话。两人这段时间同骑同卧,被迫耳鬓厮磨,薛洋这转眼笑靥如花翻脸阴狠凶残的性子晓星尘也早已习惯,便也自顾自走了下去。
他弯腰穿过窄挤的一线天石壁,自然而然将右手轻轻搭在薛洋额头,呵护薛洋不会不慎撞上岩石。
薛洋那双阴沉的眼,这才微微动了动眼皮,开口道:“晓星尘。”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他道,“不然押我去金麟台,如同放虎归山。”
少年缓缓道:“你可要后悔的。”
晓星尘轻轻叹了口气,将薛洋放在地上。
那是一处山崖。
壁立千仞,毁尸灭迹再好不过。
山清水秀,长眠于此天经地义。
薛洋看着晓星尘面无表情地缓缓抽出霜华,心中想这最后一场游戏,倒是自己动辄被这位明月清风气得内伤,晓星尘可从没有动过怒。
可惜。他想,玩得挺扫兴。
薛洋的眼睛一眨不眨,看晓星尘挥剑而向——
“就这样?”薛洋道。
晓星尘收剑归鞘,道:“不然?”
薛洋右手举着一截麻绳,瞪眼道:“你将我松绑啦?”
晓星尘道:“山中不比驿道,夜间有狼,将你绑着,遇见狼群,我又回护不及,怎么办呢?”
薛洋这才露出了点少年的神态:“你不怕我跑了?”
“你被绑了这么多天,就算有金丹护体,此刻也四肢麻木酸痛,难以动弹。”晓星尘胸有成竹地将包袱中的毯子铺在地上,口中道,“便是要跑,也需再等上一时半刻吧。”
他本是一介山人,在山中行走生存游刃有余。他颇为满意地看了看自己选择的落脚之处,转头唤薛洋过来休息。
“薛洋——”十七岁的小道士失声道,“薛洋!”
哪里还有那个,极能忍痛的薛洋。
晓星尘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御剑霜华盘旋半晌。万幸他双眼明亮敏锐,视力极佳,才发现了贴着山壁在密林中逃窜的鸦影少年。
小道士长长地松了口气。
“晓星尘你大爷的!”林中的雀鸟被一声怒号惊飞,扑腾的羽翼挡住了路上的人影,“你这是一双什么眼睛?!”
“我的眼睛一年半载不会被剜,你是逃也逃不掉。”晓星尘挥手拍掉满头羽毛,道,“你自己屠了常氏满门,便该承担后果,不要再逃。”
被晓星尘揪住马尾辫拽着走的薛洋,将脖子后两根叶子茂盛的树枝拔掉扔开,瞅了道人那双亮若星辰的黑眸一眼,嘴硬道:“那可未必。”
打脸总是来得很快。
“臭道士,你最好立刻杀了我。”第一百次逃跑失败,薛洋对着霜华剑芒恶狠狠道,“不然日后,我一定要你悔不当初。”
这话他一路上也说了一百次,起初是笑眯眯地说,随后越来越笑不出来,到了现在,已是毫不掩饰恨意地威胁恐吓。
“不知悔改。”晓星尘收剑归鞘,也第一百次心平气和道,“继续走吧。”
“老子走不动了!”有虎牙的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叉腰道,“从夔州走到兰陵,足足横跨三省,降灾又被你缴了,无法御剑。你不雇辆马车也就算了,好歹夜宿在客栈、路上买点肉来吃吧,天天睡在荒山野岭,三餐吃野菜野果,我哪里还走得动?”
“抱歉,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本应该吃好些、睡好些。”晓星尘一双眼睛浮动歉意,柔声道,“可我没钱。”
“晓星尘你当我傻?”薛洋怒不可遏道,“常萍请得动你千里迢迢来抓我,你会不收他个百金千金?!抠就抠呗,还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我呸!”
他干脆四肢敞开,往地上一倒,闭上眼无赖道:“老子反正走不动了,臭道士你还是现在就杀了我吧,给个解脱。”
他逃跑失败事小,觉得在无端憎恨之人面前颜面扫地事大,正气得心中阴狠如潮,突然被人牵着左手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是薛洋人生十五年里的记忆中,第一次被人牵手。他心中愕然,不由自主就被牵着走了两步。
只有四只指头的左手就这么被晓星尘紧紧握在掌心,白衣少年的肌肤是滚烫的,和他清冷的气质不大相符。
晓星尘背对着薛洋,一边走一边柔声道:“我拉着你走。”
“……”薛洋又走出十几米,才张口骂道,“肉麻,伪君子,假慈悲,雇辆车就有这么难?老子又不会在车里把你吃了!”
薛洋百般叫骂,晓星尘都安静听着,不动气、不辩解,更不回头。
所以他们都没有看见,两人一般通红而滚烫的脸。
05.遇狼
中书省。河中府。密林。
篝火在熊熊燃烧,晓星尘蹲在火堆边,丢进几根树枝,将手中棍子朝旁递过去:“吃吧。”
跳跃的火焰将薛洋的表情映衬得暧昧而微妙,尤其是他本就留着斜斜的刘海,这些日子刘海长到遮挡眼睛,晓星尘便更难看透这随心所欲的少年为何突然乖顺下来。
薛洋接过玉米,放在唇边吹凉。晓星尘又朝火中添了些柴火,便翻出包袱中的小剃刀,摸索着剃须。
“臭道士,”薛洋睥睨道,“我很快便要被你扭送到金麟台上伏诛了,死前不给我来顿肉?”
他说完后,猛地站起来,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刘海后的眼神,用吊儿郎当的语调嘲讽道:“刮个胡子而已,也会失手?臭道士,你还握得稳剑吗?”
晓星尘下巴上一处又浅又短的血口,他恍惚片刻,将剃刀收起,有些心绪不宁道:“我怎么给你弄肉呢?是用这把我们剪甲剃须的小刀片,还是你拔出降灾给我刮鱼鳞、剁兔头?”
大概那玉米还是很烫,或是因太素而被嫌弃,薛洋并不去咬,只一下又一下地鼓起脸颊,朝上吹自己的刘海。
他才十五岁,因为一颗虎牙而愈发少年气息浓厚,这样俏皮的动作,做起来十分天真可爱。
晓星尘看着这样的薛洋,实在无法和他在常氏老宅断案缉凶推理出的种种恶行联系在一起。
可他无法自欺欺人。薛洋就是薛洋。十五岁,杀人是杀人,五十岁,杀人还是杀人。
人命关天,他绝不能姑息不理。
薛洋慢条斯理道:“你可以拔霜华去做这些事。”
晓星尘也慢慢道:“霜华除魔歼邪,不该辱没。”
薛洋“呵呵”道:“降灾护主杀敌,就能被你拿去割草。”
“你才多大,降灾就被你拿着去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晓星尘正色道,“如今死到临头,你还不思悔改,就不怕下地狱吗。”
薛洋,你不得好死。薛洋,你等着下阿鼻地狱。这样的诅咒,薛洋在杀人前总是听见,本来从不当一回事,可今夜不知为何,盯着晓星尘下巴上的伤口,这样一句了无新意的叱骂,他觉得难以忍耐。
“道长,”他甜滋滋道,“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为何不逃了吗?”
“我希望是你诚心悔过。”白衣少年道,“但很可惜,并不是这样。”
薛洋摇晃着手中玉米,在渐渐微弱的篝火边走来走去,道:“我刚被你抓住时,便在心中做好打算,要和你玩一个游戏。”
“坦白说,你收了常萍钱财,替他来抓我,也合情合理。在与我作对的人中,你对我既不巴结,也不打骂,勉强也算得上伪君子。”黑衣少年道,“可我一瞧见你对我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便恨得牙痒痒,一心要寻你麻烦,决不能让你好过。”
他豁然转身,一步步走到那洁白无瑕的少年面前,道:“小哥哥,我在想,你这样明月清风的人,若是被我激得怒火攻心、气急败坏,又该多么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