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刃相向不会再有。
背道殊途也不会有。
他所去的地方,正是自己所归之处。
棋到终局,生死劫争却化作了三劫循环,从此黑白同生,再无胜负。
这一刻砺罂也蓄谋已久。
它在沈曦体内小心潜伏着,本体的大半灵力都被封入冥蝶之印,再被沈夜发觉就只有死路一条。好在天无绝魔之路,那柄插入矩木的昭明神剑既能阻断自己与矩木的联系,想必也能斩开冥蝶之印。
如此只需等待时机稍作喘息,除掉沈夜取回灵力,这人界便不会再有什么能威胁到它了。
它在神殿里又拖延了片刻,待沈夜走远才控制了沈曦的意识。看了看手里抱着的布偶兔子,朝地上一丢,循着沈夜离去的方向跑出门去。
乐无异迎着耀眼的斜阳踏入寂静之间。
是来找沈夜算账,却也揣着他藏在心里很久的疑问——偃甲之身的谢衣究竟有没有人类的思维和感情?这问题或许不该去问一个敌人,然而这世上能回答他的,除了沈夜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
他直视着那个本应被他称作太师父的人——那人的年纪看上去与这称呼太不相称——他难得地有些沉默,直到自己又追问了一句才开口,却是个让人恼火的回应,他说,本座不打算回答,你就怀着不甘,永远疑惑下去吧。
偃术的极致究竟在何处,以人之渺小超越天道是不是妄想,倘若试图超越又会怎样?杀戮是否需要理由,是否为了所谓正义杀人就算不得错?如果不是,又该如何?
善与恶的界限在哪里,倘若弱肉强食是这世间铁则,那么弱势者是否应当放弃抵抗听凭天命宰割?
有些问题他从未想过,又有一些他知道却未曾想透,直到沈夜问到眼前才豁然清醒。心中明明有一个方向,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更有说服力,只是咬了牙,仿若坚定自己的信念一般答他:我要改变这个世界给你看。
很多年之后他还记得沈夜那时的神情——唇角竟然是微弯的,目光中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柔和。
他说,谢衣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很像年轻时的他?
乐无异怔了怔。相像这事他知道,意外的却是另一件……
他还记得在广州码头上沈夜提起偃人时嘲弄的口吻,然而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说谢衣。
那一日他们打了这几个月来最长也最艰难一仗。
重生的昭明将矩木斩断,魔核被一把捏碎,企图逃走的心魔被它口中的“这种货色”一把劫火烧成了灰烬。一场人与魔的较量,历经无数时间与人的辗转终于归于平息。
流月崩塌,鲲鹏载着四人离去,也带走了谢衣留下的那卷竹简。
沈夜独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街巷中的人声与金铁声逐渐被塌方的轰鸣取代,由术法支撑的植被凋零枯萎,流瀑冻成冰柱,道路结霜,满目灰白。
下了祭台,穿过甬道再穿过神殿,踏上那道横越整座城池的廊道,全城尽收眼底。
这数千年来的祈祷,那位曾经庇佑过这个部族的大神终是没有听到。然而心魔大祸已除,世上再无流月,烈山也不复从前的烈山。
此舟虽沉,下界江川还会百舸争流,矩木虽倾,龙兵屿上仍有万木春深。
此去幽冥,重泉之下,死生之间,可会有人等候?
扬头去看天际,暮色沉寂中已开始落雪。
虚空之中有千万片雪花迎面而来,簌簌萧萧,猛烈又温柔。纷飞的霜雪模糊了眉睫,看不清那双眼中的神色究竟是黯然亦或是平静。
而风声呼啸里又是谁的低语,在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刻,像自语又像是对谁问询。
“这问题问得岂非多余……你说——是么?”
二十
[久长时]
空中淅淅沥沥下着雨,似乎已经下了很久很久。
沈曦在雨声里睁开双眼,脑海里忽然有许多记忆浮现出来,像走马灯上发光的画片,每一张都差相仿佛,有些费解,却又似乎实实在在发生过。
究竟过了多久呢?是哥哥长大了,而小曦却一直没有变么。
想举起手揉揉眼睛,才发觉自己很轻,轻得简直没有重量,而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手牵着,抬眼去看,是沈夜——她最熟悉的少年模样。她便安下心来,大概那漫长的光阴只是一场大梦,梦醒之后,小曦还是原来的小曦,哥哥也还是原来的哥哥。
四下里一片漆黑,她跟着沈夜踏着雨声往前走,不知要往何处去。
有人从视野中经过,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两两,擦肩交错。她看见变成大人的华月,银发如雪的瞳,远远走来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和他们走了同样的方向。
路到半途,前方有人执伞而立,待他们走近,便将手中的伞倾过来遮在沈夜和她头上。伞面隔开了水声,沈曦仰头看他,心想,这个人是不是也在哪里见过?
雨就在那时停了。
传说千万年前,天地清气化生了诸神万物,一切命魂都在三界之中往复来去,除非寿数耗尽或遭到阻困,否则都要经九幽地府前往轮回。
深入地底千万里,忘川河水汤汤无尽。
而人间冬春凋换,时间填平了记忆的沟壑,又朝前方奔腾而去。
太初历六千七百零一年。立春第十五日。
百草谷。
炉灶里的火还燃着,木制锅盖上腾起一缕一缕半透明的雾气。乐无异算算时间,还不够火候,便坐在一旁掏出怀里的竹简翻看。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响,屋子里随着这响动拉开半面亮光,随即又暗了下去。
“闻人?不是叫你好好休息,怎么起来了?”
头也不抬地问了句,却没听见回应,再回头,眼帘忽然被一袭灰色长袍填满。
夏夷则在他旁边捡了个位置坐下,落座之前还不忘掸掸凳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连日奔波将近一个月,倒是不见疲惫,衣衫也干净齐整得一丝褶皱也无。
乐无异说,夷则你回来之前怎么也没传信?我给你的偃甲鸟呢?累了吧?阿阮呢?小黄呢?
问了一大串,夏夷则倒也一句没漏,耐心答他:偃甲鸟在阿阮那里,阿阮和小黄在闻人那里,多谢乐兄关心,龙兵屿距此地不算太远,况有鲲鹏之力相助,并无劳累之处。
乐无异的眼神便专注了些,望着他问,那这次是都解决了?
夏夷则点头,说上次联络的那些门派只余两处仍有异议,师尊又请了南熏前辈出面,多少起了作用,眼下龙兵屿诸事安稳,想来此后也不会再有波折。
乐无异便露出笑容,说这样就好,要不是闻人还没恢复,我本该同去。
两人闲聊了些近来见闻,市镇中仍有人私下倒卖矩木枝,然而心魔已除,并无危害,上当破财则是另外一回事。后来又说起日后的计划,各自都还有不少安排。夏夷则说要去明珠海一趟,而后还要陪阿阮寻找恢复灵力之法;乐无异则是要去西域,捐毒虽然没了,也还有遗民和其它城邦,地宫里困禁的幽魂要找找超度的法子,还想着用偃术做些改善风沙的尝试。
聊着聊着天就黑下来,门外传来嘈杂人声,有零零散散爆竹的声音。
乐无异拍拍头顶,才记起今日是除夕,夏夷则和阿阮大约是踩着日子赶回来的。熄了炉灶,将食物备好,两人一起出门,视野所及处千帐灯火正一一亮起,一片温暖璀璨。
无论有过多少创痛,这场天裂总算已修补完全。
逝去的人再不能相见,然而来日方长,他曾对初七说过后来又对沈夜承诺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总会慢慢实现。
而那场浩劫结束后,九幽之下又发生了什么,却不是他所能得知的了。百年后的寿终之日他再回到死生之间,忘川河上已换过了不知多少亡魂。
灯火将脸颊映得发红,少年在夜色中极目远眺,远山连绵仿佛永无边际。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
死生之间。未知之境。
谢衣在沈夜的注视之下摇了摇头——此时此地只余下他们两个,沈曦在一句“这一次要好好长大”中点头隐没,于是小姑娘眼中的少年也消失了,等到再次显身出来,仍是城倾之日独自伫立城巅的紫微祭司。
谢衣想了想微笑起来,又点点头,于是沈夜看他的眼神不免就有些无奈,两道分叉眉也从舒展变成了微皱的弧度。
——不过是问他一句“可是等了很久”而已。
已经逝去的人便不会再相见,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活着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然而死去的,倘若还有魂魄存在,却未必看不到阳世。
巫山水底的神女墓崩毁那天,初七独自留在墓室之内,所有知觉随着墓顶塌落而陷入无边混沌。百年前他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只是那时有术法缚困,神智沉浮数次最后还是回到躯体之中;而这一次却失了拘禁,像水底的气泡浮空而起。
再清醒时已不是冷漠杀手。
虽然只有魂魄,可曾经流失的感知能力又回来了,神识无比清明,仿若大梦初醒。
忘川刀上散逸的五行灵力被相似的魂魄之力吸引过来,他看见这百年间行走人间的另一个自己,旧事前因全部连贯,细微如芥子,厚重如须弥,在整个人如瓷器裂损不复之后,又以死亡的方式重新归于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