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也没有什么可禀报的了,十二立在一旁,看着瞳活动两下指尖摘了手套,又取了蛊笛插在胸前扣带上。脸上的面具跟着他来回转动,像只等待喂食的猫。
瞳从轮椅上起身,吩咐他暂时留守殿里,十二这才意识到瞳是要出去,赶紧回答,属下遵命,属下就在此地等到大人回来为止。
瞳已经走到了门口,听了这句又转回来,说,若我回来之前那些下界人已经闯入,不要正面冲突,你自行避开放他们过去即可。说完再走几步,又听见十二的声音:
“大人腿脚不便,要出去还是用偃甲座椅吧?”
只得再停下。
“……不必,去大祭司处说些事,不需站立太久。”
“哦,是,大人。”
那头沉默了三秒又想起什么:“啊,瞳大人,属下还——”
长长袍襟掠过殿门外的立柱转角,步履声径自远去。
从七杀祭司殿到大祭司殿距离不近,不过再远也仍在神殿区域,相比之下,部署了东西两侧再从居民区折返就多花了许多工夫。
华月踏进主神殿时瞳刚刚进去不久。
殿里灯火未燃,从前厅穿过去,一路都不见人影。族民已全部迁徙完毕,神殿中的守卫和祭司也都相继撤离,只余下数十名不愿离去的族民集中在祈祷殿里。
四下扫视一眼,有一名年轻的女祭司还在廊道下,正在不远处同一对母女说话。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看见自己,依照礼数手握法杖躬下身去。
主神殿的祭司华月大多都见过,这一名大概是在其它宫室任职,华月觉得面生,再看一眼似乎又有些印象。想起时间紧迫,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于是快走几步过去吩咐她:去龙兵屿的传送法阵已关闭,若要撤离须得尽快,此处不需你们继续照看。
那名祭司又行了礼,语声倒还平稳:
“大祭司大人未曾离开,廉贞大人也还在,属下……是自愿留下。”
华月默然朝神殿深处望了一眼,心知人各有执念,这样的时候更非劝说所能改变,便没再说什么。
踏着浮板上了上层廊道,大祭司殿已在不远处。
华月走到门外,蓦然想起那名祭司的确是见过的……在很久以前一场神农祭典上。
那时候也是在廊道上,沈夜同自己站着说话,沈曦拉着侍女在立柱间奔跑,瞳在对面的坐席,谢衣在下层舞场一侧。起舞的人群熙熙攘攘,灯火璀璨,将所有人的眼睛照亮。
大祭司殿的拱形殿门在前方透出淡淡白光。
华月定了定神,深深吐息,迈步踏进那片光里。
神殿之外天色正好。
阳光落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照着六角青砖每个小小的凹凸,桥梁下道路纵横,钟楼投下暗影。主神殿一侧的星宿宫上方,硕大天象仪仍在旋转,间歇反射出一圈耀眼的金。
沿着笼罩城体边缘的须根向上,越过城顶穹罩,矩木根系渐渐密集粗壮起来;再向上,所有根脉集结在一处,上面矗立着矩木主干与苍茫连绵的树冠。
而更遥远的伏羲结界上,气流正卷成巨大漩涡,呼啸着由裂口倒灌进来。
小半个时辰之前,化形为鸟的鲲鹏正从裂口处舒张双翼滑下,鸟身在矩木上投下移动的阴影,像一片飞掠的云。
乐无异远远望着树下四座悬空平台,那里依稀能看见高低错落的城阙。耳边风声猎猎,手心微有薄汗,握在剑柄上滑腻地凉。
几个月前离家时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波折,好在终于到了全盘解决的时候。
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伴,闻人凝神立在一侧,耳边缀着的绒穗被风吹得摇摆不停;阿阮在后面,望着下方逐渐庞大的城池拢了拢发丝;夏夷则抱臂沉思,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来朝他点了点头。
越来越近了。
近得能看见城中的建筑花木,几处水滩,门扇早已不知去向的废弃石牢。
远远还有一座石台矗立在高处,上面的建筑早已看不出原形,只余下丛生的杂草与一堆乱石瓦砾。
乐无异附身拍了拍鲲鹏的脖颈:“小黄,到那边的建筑上去。”
鲲鹏在半空盘旋了半圈,收了双翼落在青石地面上。
足底踏上砖石,坚硬触觉立刻让感知真实起来。
那座存在于许多人叙述中的城池此时就在脚下——海市宝官口中的神秘之所,下界矩木枝的来处,捐毒灭国和朗德遭难的根源。
神的遗迹。魔的巢穴。沈夜的所在。谢衣的故土。
流月城。
[月陨]
这世间的道路,因为某种愿望而矢志走下去并不算难。难的却是在懂得人世的坎坷无常,所有激烈都被时间磨蚀殆尽之后,依旧不改初衷。
是非善恶难以厘清,爱恨得失又何曾有过明确的答案?
说是天威难测,可如果没有人做出改变,那么上天垂顾的那一眼永远遥不可及,而苍生永如蝼蚁,不得保全。
华月和瞳离去之后,沈夜又陪妹妹待了一会儿,嘱咐她留在殿里等待,自己则出了殿门朝寂静之间走去。
那些带着昭明剑心而来的下界人该能找到他的所在。
一切始于心魔,也必须终结于心魔。
中庭池塘里的冰莲依旧开着,街巷却空无一人。
石砌长廊一转再转,仿佛无穷无尽。
那条路他曾经日复一日地走,日复一日地,依照沧溟的意愿将她送上那条没有归途的路。而今寂静之间里只余下一枚幽光灼灼的冥蝶之印。
瞳没有去龙兵屿,他说他也是一样的理由。
华月为了留下,生平第一次违抗他的命令。
沈曦说,小曦不要离开哥哥,一时一刻也不要。
在他预想中,这座城倾覆之时,身边的人都该已经离去。不再困于九天牢笼,不再受亡族之祸威胁,不再是流月城民,也无需再冠以上古神裔这沉重的名字。
然而那却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从雕刻着图腾纹样的拱门走出去,登上祭坛,迎面是祭祀千年的神农巨像,藉由烧熔五色石而亮起的火炬仍在燃烧,火苗无声地摇摆跳跃,仿若为这即将倾覆的城做最后的祈祷。
沈夜在寂静之间入口的廊道边缘站住。
长道悬空,旁边的矩木枝桠伸过来,茂密枝叶摇摆成苍翠的波涛。他伸出手贴在树干上,掌心下的触感粗糙坚实,树身深处似乎还能够隐约感知到残余的神血力量在流动——当年在矩木核心让他饱受灼烧痛楚的力量,如今已淡得所剩无几。
目光沿着指尖望上去,朝枝叶深处凝视了许久。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等待某件事来临的时候,神经就像偃甲机关中的发条弦,每次想起都会转动一些。尽管幅度很小,时间长了也会越拧越紧。
而这根弦已经在他心里转了半个多月。
于是当他在瞳面前问起,这件事已沉积成了河底的泥沙,尽管衣袖中的手掌也曾握了又握,语声却是波澜不惊的,丝毫看不出那下面的情状:
“对了,说起来——初七呢?那几个小毛孩去了你的地方,他是不是和他们一起?”
瞳给的却是个否定的答案。语调一如既往地冷静,内容也一如既往地偏到了蛊术和蛊虫上。先是说肉傀儡和子母蛊,说母蛊怎样子蛊又会怎样,而后才又说回初七。
他没让瞳说完。
话到一半便匆匆插口,将那个“死”字截在了未出口之前。
紧绷的弦线忽然自轴上松脱,被拉开的长度唰啦啦抽了回来,打在心脏内壁上。于是心里的某处也跟着塌陷下去,空空的,不见底。
自广州一别便断了音讯,他想他应当是同那几个下界人走在一起了,毕竟那才是最适合他的归宿。而接下来的事情也顺理成章,城民既已迁徙,要对付砺罂便没有后顾之忧,等他们带着昭明剑心前来,这百余年的罪孽便可就此了结。
而后他们便真的可以分开了,隔了生死阴阳,隔了善恶的界限,从此两两相忘,哪怕在后世人口中也不会再有交集。
并非甘愿如此,然而瞳也曾说,天意从来高难问。
他想这莫非是早就注定了的,他们之间无论怎样都是兵刃相向的命运,像一盘陷入生死劫的棋局,只要他仍是沈夜而他还是谢衣,就不可不应,在劫难逃。
……连自嘲都觉得多余。
他想,如果这就是天意。
心底早作了准备,于是那一刻瞳的回答就显得有些突兀。他知道只要初七愿意,那几人绝不会与他为敌,即便有,又有什么缘由竟至让他无法自保?
视野在记忆深处泛白,一片茫茫中仿佛是广州龙腾客栈外的屋檐,黑衣杀手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跪下去,他说,如果带不回昭明剑心,属下情愿以死谢罪。
画面隐没,再浮现出来却是大祭司神殿中央,他在面前单手抚胸行礼,俯首的刹那,额角的发丝沿着面具两侧划过去: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即便身死也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
以离开的方式守住了他的永不背弃。
沈夜收回手,转身之际朝枝叶繁密处又看了一眼,天光还亮着,斜阳透过枝桠毫无顾忌地倾泻进来,早秋的风这样干爽,习习飒飒拂过衣衫。
还能够清晰回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小小少年,坐在树杈的明暗苍翠间朝他微笑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