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残损的。记忆空白着,胸口听不到心跳,魂魄要有体内种下的蛊帮助才能合在身中不至脱离。甚至这副身体……左肩下那道抹不去的伤疤,都在时时刻刻证明着这件事。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
沈夜听见他的声音,他在喊他,语声里混合着焦灼与渴望,他就在面前,有温度,有触感,活生生的。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这样进入他的身体,被他的紧致暖热包裹,快感直冲上来,让他忍不住抓紧他朝更深处连续顶进去。
要是抱他,他会将手臂朝自己伸过来。要是吻他,他的舌尖也会跟随缠绕着自己的。要是按牢了他朝他身中最不能忍耐的地方撞进去,一次再一次,就会听见他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呻吟。
毫无掩饰也无法掩饰的反应。
这样的时刻他无法自控,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寂静中的声响清晰可辨,交缠撞击,触感更无比真实。欢愉的潮水一遍一遍冲刷神识,热烈又温柔,令人无可抑制地战栗。
即便是释放之后也没有清醒的机会,喘息尚未平复,辗转来去,周而复始。
就在这暗夜之中沉溺到迷乱疯狂也好。
将所有记得的,不记得的,丢弃的,留下的,想问又无从问起的统统都抛开。那条漫长而冷寂的血路,终究还是有人相伴,在这茫茫无涯的长夜之中守着他,寸步不离,相濡以沫。
将破晓时天边渐渐泛青,殿中的一切显出灰蒙蒙的轮廓。
床边的帘幔未落,沈夜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时辰尚早,怀里的人仍在沉睡。他看他睫毛低垂的睡脸,知道他这一夜累极,轻微响动大概都不会醒来,注视片刻,试着俯在他耳边唤了一句,初七。
梦境有一点模糊。
眼前所见都是暗的,却能感觉到和自己相贴的那个身体,那里面有一个声音嘭咚嘭咚一直响着,是他所不能拥有的东西。他就在梦里一动不动地听着,觉得安宁喜悦,而时间也变得缓慢悠长。
后来……后来好像有人在喊他。
他依稀知道是谁,神智还困在梦里,仍旧下意识地回了一声。
属下在。
十三
[逝水]
太初历六千六百三十七年。
流月城主神殿中发生了一次变故。
对族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然而对整个烈山部权力结构却不啻于一次全盘震荡——长年以来一直觊觎统治权位的某派系忽然倒台,罪责明文载入生灭厅,数名首领一夜之间全被处死,手法干净利落,无人知晓是何人所为。
与城主有血缘的一派之中,巨门与太阴祭司接连被撤去席位,十日之后,身为沧溟城主堂弟的年轻后辈雩风接任巨门之职。
雩风个性骄横,颇爱炫耀却少有心机,担此职位其实不足为虑。
至此时为止,整个流月城的局势终于彻彻底底平定下来。
直到数十年后族民全部迁徙离城,再未起过一事。
城中日月自此稍显安稳。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岁月像刀刃上余留的薄薄残血,一挥手臂便消失无踪。
神殿区的中庭里几度花叶落尽,转眼又被次年的春风吹醒。
太初历六千六百六十三年。
西域捐毒国与敌国几次交战都大获全胜,青年将领兀火罗屡立战功。
国主浑邪王论功行赏,将国库中封藏的古剑晗光取出相赠。
从此晗光成为兀火罗随身佩剑,后来的二十年间,晗光随之征战沙场,饱饮鲜血,死于剑下的亡灵成百上千,令西域诸国闻风丧胆。
太初历六千六百七十八年。
流月城族民已有近七成成功感染了魔气,虽然浊气所致恶疾仍旧无法痊愈,健全的人却鲜少再有患病之事发生。然而有一利亦有一害,与之同时,魔化人的关押数量也成倍增加,渐渐成了城中隐患。
为安全起见,瞳建议将魔化人安置于下界那座名为无厌伽蓝的旧据点中,因之废弃已久妖灵盘踞,沈夜便将清道的任务交给了初七。
那是初七自有记忆以来踏足下界的第一次。
事实上,如果他能记得,这里却是一处故地。
百年之前,伏羲结界破开之初,谢衣领命在下界设据点时便来过这里;甚至离城出逃的当日,他也曾在这附近停留过一夜。
而百年之后重回此地,惟见白雪覆盖的荒烟蔓草,境也好,人也罢,不复当年。
寺中遍布蛇蝎尸虫,对初七来说都不在话下,直到他在重重监牢之下遇见那块沉睡百年的石头。
虽是仗神农清气修行,也并不很难应付——若要比残留着神农神力的遗迹,还有什么能比得过矩木与流月城?他在那座庞大如山的身躯下闪避纵跃,也不管它一面打架一面唠叨了些什么废话,刀锋斩去,将这妖怪转得陀螺一般的分身劈得七零八落。
而后他就看见了那段被残余灵力投射出来的忆念幻城。
手执法杖温顺走过的少女,和走在她前面青袖白袍的少年祭司。
他的目光触及那少年就停住了,看着他一时皱眉一时展颜,说择址说清气说礼物说偃甲,每一句里少不了的却是师尊师尊师尊。
一旁的女孩称他“破军大人”,称这人的师尊——“大祭司”。
他并不是会对这些虚影幻象有兴趣的人,奈何那少年的形貌同他实在太像,眉目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行止却完全不类。
他怔怔地看着他对那块石头施法,设了结界还不够又刻上字。
而那石头……那石头片刻之前还在打斗的间隙中盯着他啰嗦:小子,莫非你是……这不可能!
莫非我是……?
他念那石头上所刻的八个字,回想少年的言语举止,心想,自然不可能。
既然赠礼还在此处,那少年大约是一去不返了。
幻象发生的年代似乎很久远,而既是幻象又何必深究……
他将长刀一甩转身离去,一句“与我何干”,将那块石头连同如烟往事一并丢在了身后。
时间的确已过去太久。
久到这未能送出的礼物都成了形,化了妖,将他当年所刻的文字据为己有,郑重其事当作一个姓名。
湮灭的早已湮灭,留存的始终留存,知与不知,或许也确实无甚差别。
我心匪石。
太初历六千六百七十九年。
烈山部迁徙之地几经反复,最终将选址确定在南海海域一座岛屿上。
华月带领几名祭司多次往返,将岛上情况详尽呈报,沈夜又调了时间,以缩地传送之术亲赴岛上看过,才终于将目标确定下来。
人间。
纵使桑田几度换了沧海,依旧鲜活如画。
也的确强过那高居九天的受困之城许多倍。
从岛屿中央一座高丘向远处眺望,长天阔海一望无垠。这里距离彼岸中原尚有不短的距离,浊气也相对稀薄,眼前偶有三三两两的海鸟振翼飞过,那鸣叫声听在耳中也是新鲜。
华月将整个岛屿的地形绘卷呈上,又对着视野所见的几处所在一一作了说明。或许是沾染了这岛上的明媚,她的语声里也多了些轻快,流露出几分平日不多见的温雅柔和来。
今时今日,除了沈夜和极少数的几个人,流月城再没人知道华月的来历。
他不曾将她当作傀儡看待,尽管华月自己尚有着不能摆脱的从属关系的认知,他却不觉得她是他的所有物。他想等到全族迁徙的那一日,华月作为烈山部族民之一,也会有个不错的未来。
等待了千年之久,虽然所付代价沉重,终于也看到些许未来的轮廓。
至于他自己,是和这座岛无缘了。
如此不厌其烦地安排好一切,生怕有什么疏漏,也不过是因为族民离城之后便不再是他能力所及。而离开流月城后这整个烈山部要交付给谁,他也并无太确切的预想。
很久以前他曾经属意一人,最后却终究落空。
既然那人不要,其余的大概也没有太大分别。
华月呈报完毕退下去,他又独自在岛上伫立了片刻。
高丘之下林木正葱郁,千万树冠结成青绿色的潮,一层层沙沙起伏,那声音既庞大又辽远。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丝灵力波动,他不回头,低低吩咐一声:过来吧。
穿着黑衣的暗杀者就在他身侧现形。
沈夜听他将探查的事项一一回禀完毕,点了点头,本想就此动身回城,然而话到口边却又停住,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再说出来却变成一句:来陪本座看看这岛上风光。
有温暖的风弥漫过来,吹在脸颊上都是柔软的,带着湿润的气息。
城中诸事,他知道的初七也清楚,一事一物脉络清晰,只需一个命令就会按他心意执行出来,好像自己全无是非与喜恶一般。这般一面倒的听从是他要的,然而偶尔也不免觉得讽刺,甚或觉得有些不真实,令人难安。
也许比起心魔,比起烈山部,比起所谓的神明,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变数。就算是过了这许多年,他依然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为自己掌控,从前他不肯听他安排,如今便会乖乖走一条他要他走的路么。
极目远眺处,海上正是云霞漫天。
而初七的视线却只停在前方不远处,如许美景摆在眼前,全都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