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月不语,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如果谢衣不走,阿夜也未必就如我所料杀了他。
瞳将手指一叩,灵力闪过,两侧木轮灵活地转了个方向,偃甲座椅的踏板慢慢离开地面。他操纵座椅回旋半圈,转身之前又看了华月一眼:
“那两人都是心意果决之人。杀与不杀,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木轮碾过青石廊道,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还能隐约听到碌碌声响。
……二十一年。
华月离去之后,沈夜望着大殿尽头的拱门想,已经二十一年了么。
从结界破开至今,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光阴,然而自己竟像是一无所觉。
心魔来袭,订立盟约,镇压叛乱,族民接受魔气熏染,投放矩木枝下界……计划按部就班地实行下来,他牢牢盯死了每一个环节,别的事都还好说,惟独这一件容不得差错。似乎从结盟那天开始他的神经就是绷紧的,一直绷到现在,没有缓过,更别说空出心思来想些别的。
他拉回视线往近些的地方看,六角图案的手织地毯从脚下一直铺到门口。
褐色。黄绿色。红棕色。一格又一格。
这里的地毯换过几次?有多少双脚从这里踏进踏出过?
似乎多得无法记得了。
好像也有时候,自己从殿门走进来,沿着这地毯往里走,会错觉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师尊。
那声音是飘忽的,却柔软悦耳像是含着笑。
他不回身,于是幻觉也就消散了。
当年他跟华月说收徒的事,并没有想过只收一个。
他在收徒比试里看见他,也只是觉得这孩子不错,很机灵;等到侍从将他领来,有些拘谨却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也不过是在选徒的天平上多加了一点重量而已。
是何时变成现在这个分量的呢。
他长大了,不肯接受和心魔结盟,为此不惜跟自己反目叛逃下界。
那之后瞳接手了生灭厅,而破军祭司的席位却一直保留着,既没废除,也不换人,干干晾在那里二十一年,他不提起也没人敢问。
而今日华月提起再收个徒弟的事,他才发觉,自己生命里已经再没有了能够空出来的地方,即使那人不在,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力,再去接纳下一个人。
地毯上步声窸窣,有女祭司进来禀报,说去往下界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沈夜说让他们进来吧,说罢起身进了内室。
这几人是他单独派出去的,连华月也不知晓,而密报的内容……多与四年前那位缓解了河洛大旱的传奇偃师有关。
沈夜凝神听完密报,约略指示了几句,就叫他们继续调查。
他想,当年华月帮那人下界也许并没有做错。
至少。他还活着。
[偃道]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芒种第七日。
纪山。
鹿蜀角。碧髓石脂。黑曜石。
密符。法器。盛在白瓷碟中寒光流溢的玄凝膏。
几把长短依次递减的工具刀。
竹节地板上散布着各种各样的材料,偌大偃甲房堆得凌乱狭窄,只有中间一条曲曲折折的过道勉强能够通行。
日光从支起的竹窗下投射进来,从西墙蹭到地板,又从地板爬上东墙。
天色缓慢变幻,一日大好时光又已过了大半。
谢衣从忙碌里抬起头,举起手背在下颌抹了一把。
嗯……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神色有些疲倦,眉间却是舒展的。
他做了很久准备,材料选择和用量比例也反反复复试验多次,真到动手时却比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也许过些日子就能试着启动?不知运作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一面想一面伸出手去,指尖在眼前流畅的弧线上点了点,动作轻柔好像生怕会惊醒了什么。
纪山对他来说不算陌生。
下界后最早几年,他曾去过南疆补天岭,回返的路上恰好途径这里。客栈小二声情并茂地给他讲了江陵城北妖孽作乱的事,山中本来香火旺盛的寺庙没了人烟,居民提起来也都忧心忡忡。
他自恃术法修为不低,又有偃甲可倚仗,于是一个人跑去山里除妖。过程颇有些惊险,但结果十分完满。
妖孽除尽之后他四下巡视,发现此地青山秀水,与江陵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彼时他要找寻的东西还毫无着落,心知这事急不来,又觉得奔波久了也该暂歇一段休养调整,于是索性在纪山山中选了一处地方,剖竹斫木建了一所偃甲屋,整日埋首做起偃甲来。
前两个月,那房子只是座便于移动的竹屋。
第三个月变成了带升降梯的双层阁楼。
再过两个月房子爬上了山巅,一道竹篱围出个小院子,将山顶一池清泉拢在里面。
一住就是大半年,从春寒料峭住到落叶纷飞。待到一场薄雪宣告了冬天的来临,这住所已经小有规模,连带外面的重重防御也已经设置完毕。
这期间他和山下村民打了不少交道,抽了空闲去帮他们建造水道水车,作为报偿又收到了一大堆带着浓厚乡土味的礼物,鱼米鸡鸭不在话下,还有数十坛家酿的好酒。
住处倒是没再移过。
他也曾经一时脑热,将房子改成了流月城里那种宏大优美的石屋,只是没过多久就觉得自欺欺人。如此这般,就能离家乡稍近一分么?
石头做的房子沉重又庞大,也过于醒目。
他思来想去还是将房子拆了,那些好容易找来的石料也弄进山体之中,变成了一道高低错落的机关。
后来的十余年里,他又在别的地方建造过三四个这样的居所,但离开时都会将之拆除,偃甲机关和结界撤掉,以免误伤他人。
只有远在朗德的一座偃甲岛和纪山这一处保留了下来。
两个月前他带着阿阮回来,那机关还在,从顶端望下去深不见底。无数切割成方形的石块从石壁中探出头来,又缩回去,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阿阮退了两步,说谢衣哥哥这里要怎么过去?
谢衣伸出手臂一挥,也不知是触动了哪里,所有石块都慢慢滑出,在洞中排成一圈漂亮的螺旋。
阿阮惊呼一声就跑了下去,像只看见了美味的小动物。
上了升降亭再走过木栈道,门口的偃甲守卫也都还在。他仍旧是一挥手臂,几个偃人便分立两侧,低下戴着头盔的脑袋摆出迎接的姿势。
阿阮合了手掌说,这个地方真好玩,可是谢衣哥哥,你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呀。
谢衣正在检查偃甲守卫的消耗情况,确认磁力灵力都运作正常之后回过身来,说,自然是做偃甲。
阿阮疑惑地皱起眉头,说你在静水湖的时候不也能做吗。
谢衣笑得有点神秘:
“这一件和从前的不同。”
从敞开的竹窗向外望,落日正渐渐西沉,瑰丽晚霞将天际染成一块流动的琥珀。庭院里高大白榆的枝叶随风摇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谢衣想,这大概是他做得最久的一件偃甲了。
久到连他自己都没期待会有完成的一天。
算来真正的制造过程并不长,大部分都集中在回到纪山后的这六十天里。然而要做出它的想法从萌芽到酝酿成熟,做做停停,不断失败,不断找寻新的方法重来,又遭逢各种变故,离乡漂泊,期间的坎坷曲折硬是将时间拉长到了二十多年。
可是反过来想,若没有叛逃下界,就看不到世间生灵百态,不会有机缘获得罕有的偃甲材料,大概也就不会灵感忽至而开辟了新的途径,最终把这个想法成形。
世事无常,却环环相扣,因果之间暗藏着无数联系。
矩木将枯之时伏羲的禁锢忽然被解,而结界破除却又被心魔趁虚而入。
是福。还是祸。是对。还是错。
他无数次回想也得不到答案。
或许命运本就是如此善变,一定要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打开未知之门。
二十一年的光阴流过,洗了懵懂,淡了天真。
时光在生命的形状上重新雕琢,沉淀,消融,眉目间依旧温润沉静,却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气魄。
风华一点一点显出它的模样。
他已经不会像最初那样,午夜梦醒,起身四下翻找材料要做一个造梦偃甲。只是晴朗的夜晚会望着中天的圆月久久失神。
他踏遍九州,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却也结交友朋看尽风光,颇有几分惬意疏狂。
却始终割不断心底那一份念想。
刻在灵魂里的过往。无法忘却。
暮色终于笼罩下来,天边显出一轮青色的月影。
虫鸣啾啾,山风清凉,隔着栅栏送来不知名的花草芳香。
谢衣想起地窖里还留着十数坛酒,舒展了一下手臂决定收工。临走时在墙壁上轻轻一叩,那面墙就豁然洞开,里面伸出两扇弧形的屏风,边缘像齿轮,左右互补,朝他面前的物事遮过来。
谢衣又朝里面望了一眼,嘴角微弯是个清浅的笑。屏风缓缓闭合起来,挡住了里面闭着双眼仿佛安然沉睡的人。
——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长相思]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芒种第七日。
流月城。
月色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