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世离奇,不懂得俗世规矩,却对天地自然有种非同寻常的亲近,遇人遇事只凭借对方的样子,声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作判断,是人是妖是善是恶,在她眼里都简单又明显。
从初相遇的时候开始,她对谢衣就有种“谢衣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信任,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信任从何而来,她觉得他又好看又好玩,法术偃术样样精通,简直无一不好。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再提起,阿阮口中的谢衣哥哥依然是最厉害的。
然而这样的谢衣却有些地方让她看不懂。
他常常整天把自己关在偃甲房里,或者站在院子里看中天的圆月;他从来不肯在一个地方久留,每每她刚玩上瘾他就匆匆带她离开;偶尔他也会不带着她独自出门,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还要神神秘秘,用一张面具将那张好看的脸遮去大半。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阿阮一面想一面往外走,不留神碰倒了门口的卷轴筒,几只画轴掉出来,骨碌碌铺开一地雪白。
她看着地上的画,眨眨眼睛,脑子里终于有条线索被点亮了。
——桃源仙居图。
山空湖静。
竹林外,湖心流出的水清澈而缓慢,推着水波上细碎的光纹流向断崖。
阿阮沿着桃源仙居的偃甲桥咚咚咚跑过,谢衣素衣长袍的身影刚好在另一端出现,看她跑得匆忙便露出笑容,说怎么神仙也会如此着急?
阿阮不满地一扬下巴,说明明是谢衣哥哥的错,偷偷跑来这里也不说一声。
谢衣说,不就只有半日,也值得慌张?
语调平静跟平时没什么区别,阿阮却蹙起眉来。
几天前她带着阿狸和小红溜下山去玩,临走时画了张画当作留言,插在谢衣房间的门缝里,没想到今天回来时那张画还在门上,看样子一直没动过。
反正谢衣哥哥就会骗人。反正谢衣哥哥最讨厌了。
阿阮闷闷地想。
谢衣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想要说些什么来给她消消气,还没开口,脑中忽然一阵混乱。
仿佛有什么从心魂深处迸散,打穿了思绪的监牢,那些平日不敢轻易回想,不愿深陷其中,不能挣扎解脱的片断一时都纷至沓来,像崩塌了的梦境。
繁盛茂密的枝叶。
散发恶浊黑气的暗影。笑声回荡不息。
巨大的神农座像。
绣金的黑色长袍曳过石阶。
一瞬间仿佛身上的气力都被抽走了,疲累席卷全身。谢衣用手按住眉心,一点安神法术送进去,过了好一阵,那些汹涌的回忆才渐渐消退下去。
耳边重又听见阿阮的声音,在问他,谢衣哥哥你怎么了?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力气又一点一点回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也并没做什么,只是画了几张图谱而已。不过既然这样,做些别的换换心情也是不错的事。
阿阮看他刚才的样子有些担心,这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她把心放回肚子里,就见谢衣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手心一敲:
“不如这样,我去池塘边弄几条鱼,晚上烤鱼来吃,可好?”
小丫头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立刻瞪了眼睛双手乱摇:不用不用谢衣哥哥你还是不要做吃的了你烤的东西不能吃……
谁说他无一不好来着。
阿阮一面摆手一面又想起什么,丢下一句“我和阿狸去山谷里捡果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真有那么难吃?
谢衣望着那片绿色衣裙消失的方向,一时哑然。也罢,下界的食物虽然有趣,却没机会好好尝试,以后有了空闲再来研究一下。
他转了身要往回走,只两步就又站住了脚,好像有个微小的颗粒在脑中轰然炸开,影像又涌上来,却比前一次密集了百倍不止。
祭台上冲天而起的光芒。刀锋似雪。
石墙上的图腾浮雕。偃甲齿轮吱吱扭转。火把下跳舞的人群。
湿冷的路面。温暖的手掌。沉默的眼神。
头痛欲裂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将所有的气力一点一点销化成灰。
……这情形难道是……灵力失序……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模糊察觉到了这件事。
黑暗重重落下,世界瞬间归于沉寂。
传说,上古时期女娲大神造出人类,乃是仿照她自己的模样。
在那之前,万物之中没有与神的形象近似的生灵,山河壮阔,星汉灿烂,草木秀美,飞鸟虫鱼精妙细微,却没有哪一种能说人言,天地间苍茫寂寥,万物来而复往无息无声。
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是因谁而生,又将为谁而死呢。
神看人类如蝼蚁草芥。蜉蝣般朝生暮死,却偏偏有着其它生灵没有的困惑。而万千生灵之中,也唯有人类会不自量力,妄图超越天道之上吧。
谢衣想,有幸以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自我偷窥的,放眼天下只怕也就他一个。
他在这桃源仙居中尾随了偃甲人一整天。看着他行走坐卧,穿衣束发,洗面净手。看着他在桌前铺纸研墨,十分自如地润了润笔尖,将他前两天画了一小半的偃甲图谱继续下去。
偃人偶尔会说些什么,虽是自言自语却也是他的声音,语调听在耳中既熟悉又奇异。
午后山中下起一阵濛濛细雨,水塘上的莲叶栈桥都被洗得鲜亮如新,一片水色烟光。偃人倚在风亭的栏柱上,枕着手臂合眼假寐,看情形睡得很是舒服,连变了天也浑然未觉,半幅衣角曳在亭外,染了一襟雨丝。
谢衣呆看了半晌,默默地想,这种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一觉的习惯以后还是改了吧。
观察许久,偃人的一切都与常人无异,直到眼下这一刻。
阿阮闯进来又匆匆跑走,她同偃人说话时毫无所觉,看起来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谢衣在暗处看着,不免有些得意。然而紧接着就发现哪里不对劲,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偃人已经停下了动作。
他将他带回偃甲房重新检查,发现偃人颅中用以混合灵力与记忆的冥思盒已近全空。
……以天地五行灵力仿造魂魄,终究还是无法承载他所有的感情和记忆。
他仍然可以将他修复,如果将记忆删减,或许能够维持得长久一些。
然而日后这个身为偃人的他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会不会还是他,又算不算得真正的生命,却都不是他能够预言的了。
谢衣对着那张仿若沉睡的容颜,一声不响地看了很久。
从桃源仙居图出来,纪山正是黄昏。
一只飞虫绕着弯从木栈道上飞过,谢衣伸手一抓便将之虚握在手里。
摊开掌心,是只有着金褐色翅膀的甲虫,几对细小干瘪的脚胡乱蹬了蹬,稳住身体,又噌噌噌爬上他戴着偃甲套的指尖。
这世间万千生灵,在征战屠戮之下一夕之间就可尽化焦土。
然而穷他毕生心血,数十年时间,也未必能造出一个最简单的生命。
谢衣动了动手指,那只甲虫便抖开了双翅,朝着群山尽处飞远了。
薄暮斜阳洒在木栈道上,风里送来桂子清香。视线所及的一草一木都在轻轻摇曳,闪烁着千万点细小的金黄的光。
生命如此灿烂。令人敬畏。
[飞鸿]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二日。
流月城。
一道暗影飞掠过廊柱顶端,绕着矩木树干盘旋而上,最后在距离地面一丈左右的地方刹住身形。
黑黢黢的手臂前端射出一团魔光,在迎面绽开的瞬华之胄上砰然炸开,撞成了几缕飞烟。
暗影消失了。
沈夜在接住冲击的同时就察觉到砺罂的动向,也不回头,长袖向后一挥,一道光刃刚好将浮现出来的影子打退回去。
呵呵呵的笑声回荡起来,砺罂在远处慢慢停住身形:
“……大祭司修为精深,令人佩服……”
沈夜知道这魔物现身必然是有所不满,于是也冷冷回应:
“过奖,你实力也不弱,何况还在增进之中。”
砺罂从后面飘近,晃晃荡荡的样子像只黑色水母。似乎是忌惮沈夜刚才那一招的速度,在接近他的时候又绕了个大圈飞到前面。
“……魔力增长全赖吸收下界七情。看情形大祭司心情颇佳,不知今日有什么好事,可还记得我这连果腹都未足的小小心魔?”
沈夜站着不动,不知是以逸待劳还是心有旁骛,避重就轻地回它:
“本座心情如何你也能得知,既以七情为食,莫非你能直接看出人的情绪?”
砺罂从黑雾中发出一串悚然的笑声。
“虽不能直接看见,但食物的气息自能够感知……尤其是……憎恨与恐惧那样的美味……”
末一字拖了很长,几乎又要拖成一串暗笑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大祭司大人,没记错的话这些美味可是你许诺我的,若不能履行,我也只能不按盟约——”
沈夜不作理会,冷笑:
“亏你以吸食情绪为生,自己的情绪都按捺不住。上次投下的矩木枝出了问题,此时再投会有什么风险你不会不明白,本座是为长久打算,你反而不领情。”
大约是时间久了,曾经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会变得平淡。当年心魔入侵引至全城动乱,如今结了盟,针锋相对最后也能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