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某些新鲜的,不甚重要的琐碎,忽然在心里加重了分量。
沈夜安抚住砺罂,向它保证会尽快将新的矩木枝投放下界,那只魔物才算作罢。他看看沧溟,俯身将放在她身侧的花束扶了扶,流月城的深秋与严冬毫无区别,地面结了霜,花瓣都有些瑟瑟,然而毕竟是盛开着的。
心情颇佳……倒也没说错。
早些时候,派去下界的暗探传回消息,说在江陵古道附近看见某种东西的踪迹,可惜受地形所限无法继续追踪。
他听完密报,沉思了一会儿,命令他们原地等待。
不必心急。它还会回来的。
沈夜转身,朝矩木之外的天空望了望。
少了砺罂的黑影阻挡,光线便又如往常一般照耀进来,洒在他的眉目间,那轮廓既冷漠威严,又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柔和静默。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三日。
纪山。
谢衣站在窗边,看着手上的一只传音偃甲鸟蹙起眉头。
鸟是从叶海那里来的,内容不少,前面殷殷切切说了一堆好话,到了正事却不过两句:
“……吾友,近日吾远行至东海沿岸,手头拮据,可否资助一二以为援手?”
“……吾新制偃甲即将完成,不日即可归来与汝一聚,前次所欠也当一并奉还……”
是温厚悦耳的男子声音,听上去十分诚恳。
然而谢衣却不以为然。
这朋友他交了时日不短,性子如何心知肚明。想起从前沈夜总说他太过胡闹,可是跟这位叶海叶公子一比,谢衣觉得自己真是成熟又持重,外加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同为偃师,叶海也对天地万物十分好奇,然而每每出行都算不准日子,像这样四处游荡到钱花光了再放只鸟给他已经是常有的事。虽然叶海从不赖账,却有本事上次未还便开始借下次,一脸理所当然地说,谢大偃师一件偃甲就价值万金,必不会计较一时。
至于那句“不日归来”,还不如说是“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谢衣懒得理他,心想人生一世难免误交损友,算了。
外间竹楼梯一阵嘎吱嘎吱乱响,一片绿色裙角闪过,门口探出一人一文狸两个脑袋来。
阿阮看见谢衣在里面,三步两步跑进来,背着手问:谢衣哥哥谢衣哥哥,要是一个人忽然对另一个人好,那是什么意思?
谢衣还没从叶海的问候里缓过劲来,随口答道,是想借钱。
阿阮哦了一声转身要走,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这样回答岂不是白白教坏了一个神仙。
于是连忙又喊住阿阮,问她,方才为何有此一问?
阿阮就解释,她在山下的市集中遇到一个少年,送了她一堆好玩的东西,她问他为什么那人却不肯说。
“原来是要跟我借钱啊……”少女恍然地点了点头。
……呃……且慢。
谢衣想了想,也不知要怎么解释才能讲得清,索性直接丢个答案给她:
“若是有人对你很好,可能是想跟你借钱,但亦有可能是……喜欢你。”
阿阮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说,明明是一件事,为什么还有不同的意思,人真是奇怪。
自然有不同的意思。
如果一事一物都只有一个含义,那世间万事都会简单得多,然而别的不提,就单单一个“喜欢”也是分许多种的。可惜这些他却无法跟阿阮说得明白。
谢衣抚了抚偃甲鸟的头颈,轻轻一握,那只鸟的前胸就打了开来。他取了些银票放入鸟腹之中,又将灵力注入凝音石,重新录下回信。
拿银票的时候旁边刚好有一张引火咒符,也不知他是没留意还是有心,混在银票里就放了进去。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四日。
流月城。
法阵消去,暗探在大祭司殿的内室里现出身形,单膝跪地,手上捧着一只偃甲鸟。
那只鸟做得栩栩如生,体色灰蓝,后颈和双颊却是略带暗紫色的黑,两只眼睛安静灵动,依稀是下界岭南地域某种灰喜鹊的模样。如果不是鸟身上有灵力痕迹,飞行时双翅间会发出木片摩擦的吱吱声响,大约真的能够以假乱真。
沈夜伸手将那只鸟接过,上下看了一圈。
没有纹章。
暗探回复说,这只鸟的鸟腹能够开启,从内部大约可以看到纹章在心脏位置,只是体内设有机关,强行拆开就会炸裂粉碎。
……心脏位置?
沈夜重复着这几个字,问,里面可还有别的东西?
暗探说,有凝音石,但启动方法不得而知,另外,鸟腹中装有数张银票,在属下这里——
跪着的人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正要呈上去,忽然看见夹在里面的一张和其余颜色不同。
沈夜还没来得及制止,空气中就“嘭”地爆出一团黑火,在距离那人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烧起来,顷刻将那张符纸烧得一干二净。
烟火消散,暗探顶着满脸黑灰和一绺烧焦的刘海张开眼睛,惊魂未定地行礼:紫微尊上,属下一时糊涂,并非有心,请尊上恕罪!
沈夜暗自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真是久违了。
那时节流月城已是冰霜满地,冷冽的风穿过石廊,将地面薄薄的雪末卷到一起。
而纪山正在下一场深秋的冷雨,雨点不厌其繁地敲打着竹窗,发出哗哗的声响。枝头所剩无几的黄叶在雨中坠落,啪地掉进地上的积水中。
沈夜站在寝殿的阔叶形长窗前,将灵力注入偃甲鸟,尝试了几次那只鸟终于开了口。声音传出来的那一瞬,捏在鸟身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加重了力道。
……将往……西域……
谢衣在偃甲房里用通天之器梳理记忆。
分离出那些杂乱的片断,庞大的,琐碎的,浓烈的,细微的,从未忘记的,和以为已经忘记了的。看着它们脱离了冥思盒的承载,在手心幻化成萤火般的光,飞舞流散,最后消于无形。
时间的洪流依旧在无休止地奔腾,等待一场名为宿命的狭路相逢。
[锦书]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立冬第八日。
纪山。
偃甲鸟回来了。
叶海在传音回信中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那只鸟就一面在空中扑扇着翅膀一面张开嘴,嗖地一声射出一支木梅针,准头不错,朝着谢衣就迎面飞过来。
谢衣一偏头,那针擦着他脸旁的发丝划过,在身后的檀木屏风上打出一个状如梅花的印记。他笑了笑,知道此前那张火符对叶海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彼此间的玩笑罢了。
前次传信,他将要去捐毒的事透露给叶海,但前因后果一律没提,只说可能要有一段时日无法联络,自己保重以待日后再聚等等。
这一次出行旅途遥远,要取得捐毒国宝更少不得要费些周折。本想将阿阮也留下,想想又觉得除了跟着自己她也无处可去,好在小丫头本身灵力不弱,自己也还护得她住。
谢衣一面想一面朝那只偃甲鸟伸出手,鸟儿乖乖落下来收拢了双翼,乌黑溜圆的眼睛望着他。将手凑近身边的矮架,它就跳了过去,蹲在上面不动了。
刚转过身,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朝那只鸟回望了一眼,视线就僵在那里。
很微弱,残碎而浅淡。
如果不是对这只鸟构造十分了解又亲手接触,他大概也不会察觉到那里面残留的气息——
与叶海所使用的术法完全不同的,一丝灵力痕迹。
二十一年前,他离开流月城,仓促之间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
华月嘱咐过他,一旦到了下界立刻远遁,千万不要作片刻停留。然而他还是在流月城下方,距离那个名叫无厌伽蓝的据点不到十里的地方耽搁了一夜。
那一晚,从嶙峋山石和高耸的松枝间抬头仰望,能看见月亮和流月城并排悬在空中。
囚困了烈山部千年的伏羲结界从下界看去就只是一个暗红色的圆影,而苍茫无涯的矩木此时也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
他坐在一棵松树下,隐匿了气息,夜深露重手脚都有些发凉。
身边的泥土散发出树皮腐草的味道,充盈在鼻腔里十分陌生。
他想,从这一刻起,过往的一切都已不再属于他了,这是他自己做下的选择。无论如何不舍,也只能前行,从此无亲无故,冷暖自知,苦乐自当。
还会有回来的时候吗。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必然是寻到了克制心魔的方法,再一次和师尊冲突相见;如果寻不到,以他这叛师出逃的戴罪之身,也只能漂泊他乡再无回头之日。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视野中那轮月亮向流月城的方向靠拢过去,两个轮廓渐渐重叠在一起。
月光清冷,如冰如霜,抚摸着他仰望的脸。
就那样整整望了一夜。
直到长夜将尽远处传来追捕者的动静,他才迅速离去。
后来每见月圆,他就会想起那一晚所见的景象。
他四处辗转躲藏,也的确许多年不曾再有追踪者的消息,他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和那座高悬九天的城池毫无瓜葛,那个人,那座城,此生再也无缘得见。
然而时至今日,此时,凭借这一点残留的微弱灵力,他发现那根无形的线一直都在。好像被偶然扫过的阳光照射到,显出一条微微闪烁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