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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chloec)


  然而思索在感情上从来是收效甚微的。他能基于各种从图书馆里查来的心理学、医学的理论得出两种相反的结论,并且它们对于他的选择全无裨益。戴笠和伍豪的电报总会提醒他,他不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派留学生在做一个是否接受一段感情的决定,他当考虑这会对他的工作造成怎样的影响,他的工作又会怎样地影响这段感情。
  念及此处,他便不再多想,又开始写起journal来。
  长得好素来就是有优势的。他们这群公派留学生里,明楼长得最好,个子拔群,一表人才,一群人里第一眼便望见他,又是学经济的高材生,便挑了他一起站在前头醒目的地方。
  宋子文到伦敦的时候在下雨。他一路舟车劳顿,从美国赶过来,直奔酒店。同使馆的人说了一会儿话,扭头看见明楼,想起戴笠同他说的那个人,便向他招手。
  “你就是明楼?”
  “在下的名字也过了先生的耳朵?”
  “你的老师汪芙蕖与我是旧识。”宋子文道。戴笠向他推荐这个人,他自然晓得利害便不提这层关系。“伦敦这雨下得比南京的梅雨还要烦人,你们这些留学生客居异乡,真是辛苦。”
  “其实下雨还算好的。若是在不下雨的时间来,这伦敦的空气可是糟透了。”
  “经济发展的代价。”
  “这代价沉重得很。”
  “不发展,便有更大的代价要付出。”
  世界经济会议在地质博物院举行。宋听闻明楼也是学经济的,嘱咐将他加到工作人员的名单里去听一听。66个国家,168个正式代表。英、法、美、德、意和日本都有8名正式 代表,中国同其他弱小国家一起都是3人。明楼只看着那位次的排布,心头悲愤,面上却波澜不兴。
  英王在上头致辞,全体起立,说了七八分钟,翻译再转译成各国的语言。明楼英文很好,英王的口音也很好懂。左右是些欢迎祝词。他们等着翻译完,麦克唐纳站起来说话,言及关税比额及汇兑管理对国际贸易的影响,又着重讲了各国放弃金本位状况。各国以邻为壑,世界经济问题之严重前所未见。
  麦克唐纳与凯恩斯同为剑桥那个精英俱乐部的小圈子,相比于张伯伦,麦克唐纳对凯恩斯的观点接受度更高,他的讲话里无一不渗透着经济信息委员会的气息,仿佛又回到剑桥一个讨论课一样,只是比康河边的讨论更加切实一些。不会再高屋建瓴地讨论意识形态和经济的关系,而是更加切实地讨论起税收与汇率。
  “或早或晚,思想而不是既得利益,才是最危险的东西,好歹且不论。”他忽然想起凯恩斯的这句话,便又暂且宽宥他从这些切实但又无关的议题中跳出去,思索起渺远的未来。
  宋子文在第三次大会上发言,明楼听得十分专注。他举了中国与发达国家在生产力、发展及购买力上的悬殊差距。然而中国的发展对于世界的发展却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第一,中国生活程度如果提高,则其购买力不独可以吸收举国自己工业之出产,且可为世界最大之商场,而成繁荣新时代中之极大要素。第二,中国有最大可能的机会,供中外资本之生利的运用,相信世界政治家定能觅一方式与方法,而符合孙中山总理一面巩固中国政治与经济独立,一面供给西方资本与工商业以有利的发展范围之主张。”【注一】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明楼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经济和政治从来是不分家的,他在汪芙蕖的身边接触了许多政治界和经济界人士,这些人说话的水平是高过学校里普通教授的。然而宋子文能坐稳财政司长的要职,他说话的水平却又高出了那些普通的政治界人士一大截。明明是为了自己的好处,倒仿佛说得是为你着想一般。不仅是内容也是方式,都值得明楼玩味他们其中的妙处。
  二者,他所提到的世界最大之商场是明楼之前曾研究过的一个课题。他的国家依旧贫穷,然又蕴含着无穷的希望。虽然只是在这种经济会议中一句带过,却叫人心神澎湃,恨不能穿越时间洪流,奔驰到未来去看他的同胞们富裕的情景。
  之后又谈及对外政策,倒让明楼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意思。党里派系林立,宋子文是毫无疑问的英美派,所以不欲采用“亚洲门罗主义”之主义,而摒绝与西方的合作。但汪精卫呢?他不晓得宋子文来伦敦前的波折,但也从戴笠的态度上察觉出一些变化。
  汪家在政治上的情况,叫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起在汪芙蕖身边的态度。他需要向伍豪反映这一点,先获得组织的一些指导和暗示,如此在戴笠这边多少能有些数。然而他从力行社这边晓得苏区围剿的情况,又听闻宋子文的军费筹措问题,心里默算一下,不由叹一口气。然而他除了叹气,在国外也只能原地待命。
  阿诚到剑桥,是一个月后。
  他仍是瘦瘦的,但是结实了很多。明楼拍他的胳膊感觉有了些肌肉,问说是不是锯木头辛苦。阿诚便笑着称是。
  明楼是单人间,屋里有些局促。放下了阿诚的行李箱,就腾挪不开。
  “看起来论文不妙。”阿诚指了指桌上烟缸里的一堆烟头。
  “不妙得很,还是不要提我的伤心事。”明楼摇摇头,“晚上想吃什么?”
  “学校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没有多少,随便对付一下?”
  “听你的。”
  两人找了一家学生常去的酒馆,要了炸鱼和薯条,阿诚说这么吃肯定会胖,明楼却说他总是熬夜,胖不起来。两个人还要了酒,学生常来的酒馆,酒很淡,远不如法国。
  阿诚的酒量也好了些,想来是和苏联人、东北人在一起厮混得久了。明楼说不出来他有什么变化,但确实感觉精神不一样了。眼睛还是黑亮亮的,只是眼神更专注,也更坚定了。
  阿诚忽然说起那盆吊兰来:“它长得很好。不过不开花,光是长叶子。”
  “为什么?”明楼喝了一口啤酒。
  “我问过花匠,说是缺磷,就不抽花芽了。”
  “买些磷肥呢?”明楼道,“我记得我们家吊兰开小黄花,挺好看的。”
  “不想折腾了,我瞧着很好。”
  “看习惯了嘛。换换样子不是很好么?”
  “也不是。我就是喜欢它这个样子——说起来,那天我跟大江说它一面受阳光,所以长得好,别的都不长。你说他蠢不蠢,搞了点边角料,做了一个可以旋转的花盆托盘——不过你猜然后呢?”
  “我可猜不出来。”
  “该长的还是长,我剪了还是长,有心跟我作对一样。”
  “该修理。”
  “我可修理不来了,等你回来试试?”
  明楼第一次感觉被阿诚将了一军。
  阿诚又抓起薯条吃。怎么从来没觉得这薯条这么好吃。
  他这半年,做了许多事,说出来要叫明楼大吃一惊。不过他一件也不打算说。做那些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投身某件光荣的事业,肩负着使命,把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摒弃——直到他下了火车瞧见明楼。
  身体的训练,精神的锤炼都使他更坚强,也更果敢,也叫他能更好地处理自己的心情。这样的锻炼叫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直到他看见明楼,才相信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他几乎立即推翻了要忘记这段绮念的决定。
  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一刻停止想他。
  习惯明楼不在巴黎只需要两个星期,认识到他喜欢他不是因为习惯也只需要这两个星期。
  在车站见他第一眼,他莫名其妙地想起邝立新和汪曼春来。与明楼一路谈天说笑地走回学校宿舍,他心里其实一直在反思着明楼的形象。从小到大,他都是完美的,温和的。然而半年的分开和独自成长使得他能跳出这些回忆来审视这个人。他意识到明楼其实面对爱情,永远是防守。区别在于有些人守得住,有些人守不住。一旦守不住的时候就溃不成军,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力量才能教战局扭转。
  他的信仰告诉他,必须通过暴力革命来争取权利。他决心一以贯之。如果说明楼最擅长的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混淆对手的视听,从而被他的逻辑牵着鼻子走。那么他就要把这些被复杂了的问题简单化:我还是这样喜欢你,你守得住么?
  【注一:宋子文发言的原话。原文摘录之。】


第13章
  吉鸿昌将军收复多伦的消息传到剑桥时,明楼和阿诚已经动身回国了。晚上的航班,云层之上,繁星之下,尽是不可捉摸的夜色。
  明楼睡觉畏光,用帽子遮了眼睛,靠在那边睡着了。许是靠着一边睡久了脖子疼,便翻过身来,帽子落在地上,头抵住了阿诚的肩膀,总算找到了着力点。
  他的头很沉,阿诚却不敢塌下自己的肩膀。扭过头去要惊醒他,就端坐着斜眼去看他。
  明楼很高,阿诚甚少有这样的角度去俯视他的眉眼。
  他眉骨长得十分挺拔,显得整个人英气十足。眼睛闭上,睫毛便更加突出了。鼻子最漂亮,英挺又秀气,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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