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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chloec)


  “幸灾乐祸。”阿诚冲他挥了挥拳头,跳起来拍了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明楼已经开了门在等他。
  “新年快乐。”明楼笑说。
  “给我留饭了么?”他摘下帽子。
  “我还没吃呢。”明楼拍拍他身后的雪水,“我跟你说新年快乐,你就只记得问有没有饭吃?”
  “大哥,新年快乐。”笑意浮上冻红的脸,把盒子递给他。
  “送给我的?”
  “春节啊。”
  “那我拆了。”
  “先吃饭。”阿诚怕自己不好意思,便把盒子夺过,放在一边。
  两个人吃饭总是简单,即使过年,也是如此。吃完明楼还惦记着那个盒子。
  “不许笑。”阿诚有点紧张。
  “每年我拆你的礼物,你都这样说。”
  “可你每年都笑我。”
  “因为你总送我些孩子气的东西。”明楼一边笑一边解盒子上的结。
  “我送你的,你都觉得孩子气。”阿诚撇了撇嘴道,“那以后不送了。”
  “孩子气不好么?”明楼看了他一眼,“赤子之心嘛。”
  说归说,今年的礼一点也不孩子气。
  “是我们家?”明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模型,推开桌上的碗筷,放在桌上凑近细细端详起来。
  “做得不好……”阿诚也凑过去。
  “我看好得很。”明楼指着二楼的窗户道,“这是你的房间。”
  “恩,这个楼下是你的房间。”阿诚指着道,“这边是大姐的,那个是明台的。”
  “哈哈,这个高椅子你还做了。”
  “坐了那么多年嘛。”阿诚笑笑,“你看明台房间,我还做了兔子窝。”
  “叫大姐晓得,收拾你。”
  “大姐从来只收拾你。”
  明楼从一个又一个房间看过去,阿诚着实是费了许多心思,许多细节都注意到了,往事历历在目,然而又穿越了时间,凝缩在这一方小小的模型里。
  “我改日要寻个玻璃罩子,放在办公桌上。”明楼把它端起来,平托回房间去,“走吧,穿衣服下去,我也给你备了礼物。”
  “下去?”
  明楼从共用的地下储藏里拖出一个用防水油布包着的包裹,叫阿诚来拆礼物。阿诚蹲下来,把油布一层层剥了,竟然是一捆筒炮。
  “巴黎也有卖这个的?”
  “我问那福建老板,他说认识一个人。”明楼摸出打火机,“我试过了,点得着的。”
  阿诚接过那个打火机,点燃了引线,对着深黑的夜空放出第一炮。像小时候一样数了二十下,一发红的,一发绿的,在夜空里炸裂开,又消弭于黑夜。
  他握着那根筒炮,看它射完,回头望见明楼也望着夜空在笑。
  “那次我把我的给明台了,你后来又从哪里弄来的?”
  “变出来的。”明楼得意道。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阿诚笑道。
  “我又折回去叫他做了呀。”明楼只好道。他又拿了两根出来,递给他一根,自己点了一根,“我也过过瘾。”
  两根筒炮并排对着天空,啪啪啪啪一发隔着一发,这烟火做得不如钱记精致,每一发的时间间隔不一致,迸发的烟火偶尔交错,偶尔重合,仿佛错频的心跳。
  “我们去楼顶上放。”阿诚互道,“放得高点。”
  “走。”
  两人顺着消防梯爬到屋顶,像小时候坐墙头一般坐在屋檐上,往天空里放烟火。
  “你说以后会不会发明一种特别特别高的筒炮,一路射到天外去,在上海也能瞧见这里我们放烟火。”
  “这话叫国强听见,要笑你没常识。”明楼笑道,“就算能瞧见,他们与我们差着小半天呢,这时候天也没完全暗下来的。”
  阿诚恩了一声,去抓筒炮,发现已经没有了。
  “放完了。”他拍拍手,站起来,伸手拉着明楼站起来,“说起来,我今年不回去,少拿了一年的红包。”
  “财迷。”明楼摸起口袋,“大姐不发,大哥发呀。”
  “你还真包了?”阿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容易。”
  “我给你包红包,你还这么说。”明楼板起脸来,又把红包往怀里收,“我还不如自己收着。”
  “我说着玩玩的。”阿诚一把抽走了红包,作了一个揖,“谢谢大哥。”
  “早知道包个红包就好。”明楼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哪有?”阿诚把地上的筒炮残骸收好,“再没比这个好的新年礼物啦,感觉像是回家了一样。”
  “明年过年,我们回家去。”
  “教授不给批怎么办?”
  “叫他来找家长。”
  回去收拾起来,饭是明楼做的,理当阿诚洗碗。明楼捧着茶壶靠墙站着,看着他洗。到阿诚瞧向他第三次又挤出一张笑脸的时候,明楼只好叹了一口气道:“你憋一晚上了吧。”
  “你都看出来了。”
  “你是谁养大的?”
  “你有收到家里的消息么?”
  明楼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上次收到大姐的信还是一月份。”
  “可真想回家。”他感到自己的眼眶一热,忙眨起眼来,“也不晓得他们好不好。”
  明楼沉默半晌,忽道:“我上个礼拜,收到曼春的信——租界应当还好。”
  阿诚拿起碗,不去看他。
  “别告诉大姐。”明楼望着他。
  “你都鱼传尺素了,我说不说有什么用,打得又不是我。”那碗已经干净得很了,他还是刷个不停,似乎要把釉给刮下来一样。
  “打得不是你,你哭个什么?也不害臊?”明楼笑笑。
  “谁哭了?”阿诚发狠瞪了他一眼。
  “那天你就趴在我床边上哭来着。”
  “乱讲。”阿诚不认。
  “那就是我听错了。”明楼点点头,溜了他一眼。
  阿诚终于决定不折腾手里的碗,过了水放在一边,又拿起两双筷子搓起来,过了水,末了才小声道:“你没听错。”
  “曼春的事情,我做得有不妥。”明楼平静道,“她从她叔叔那里晓得我的地址的,我也没有回信她。既然答应了大姐,也答应了你,那便是断干净了。”
  阿诚扭过头看着他。
  “你答应我什么?”
  “你忘了?”
  “忘了什么?”
  “某人啊,小时候我接他晚了,哭得跟什么似的。一定要我说,不会丢下他,不会丢下他,才肯停,啧啧。”
  听人揭短,不由得脸红,嘴上却不能示弱,只道:“那时候是小屁孩儿嘛!老是拿出来说老是拿出来说。明台上学一天哭三回,我都没笑他。”
  明楼笑笑,续道:“所以,我怎么还敢跟着小姑娘私奔呢?总不能带着你吧。奇奇怪怪的。”
  阿诚忍不住想了一下明楼和一个小姑娘坐在汽车前头,他坐在车后头,不由得觉得荒诞可笑。他脸上藏不住笑意,明楼晓得他又胡想八想,也不揭破,只道:“再刷下去,我们家的盘子要通了。”
  阿诚回过神来,挽回颜面般道:“那可说不准,大姐说了,叫我盯着你,不许带外国洋人女人回家。”
  “万里之外,她还管着我。”
  “到哪儿她都是大姐。”
  洗完碗,各自洗漱了回房间去,明日还有课,明楼还有论文要赶。
  回去房间里, 阿诚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画图。他脖子酸疼,看着线条都头疼。目光落在报纸上的上海前线战况的报道,更加没办法安心了。画什么图,念什么书,叫那狗屁tutor去死。他往床上一栽,满脑子烟火。
  迷迷瞪瞪打了个盹,梦见明楼同汪曼春一起开了车去小学接他,明楼摸着他的头让他叫姐姐,他气得跳脚。然后醒过来,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想到下周末要叫草图,骂着tutor和教授爬起来接着画。
  告诉大姐去。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
  然而又觉得自己好笑,他难道真叫大姐再打他一顿么——呸,也就是做个梦罢了。
  他想起大姐,便压不住,望了一眼报纸。明楼说什么他都信,可明楼的口气这样模糊,想来他也只是猜测,说出来宽慰自己。
  广播里说日本一再增兵上海,他都听得真切。只是新闻不是播给他的,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国度,同这法兰西无甚联系,只这一句就揭过了,他还以为自己听力不好,听漏了后面,问了法国同学才知道后头不过是罗斯福的新政专题介绍了。
  只一家工人在美国吃不到饭,便是可以做了专题引子讲上几十秒,他的家乡如今打成怎样,多少人流离失所,却是也在几十秒内结束了。巨大的不公和悲愤常常萦绕着他,在他来法国以来,没有一天不翻涌着。一方面,他想听从明楼的意见,学成之后为国家做些事。另一方面,他却是再也无法忍耐这束手无措的无力感了。
  大江带他去过读书会,他不晓得明楼当年参加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读书会。他在读书会上,生发的问题却比解决的问题多,只陷入似乎无穷无尽的迷茫里。
  图又画挫了!
  他丢了笔,躺回床上。床头架上明楼放的那盆吊兰,如今已经把枝条垂到了他的床前。他用食指绕着那根嫩须,久久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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