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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chloec)


  “人是他杀的,他也承认。但也是时局杀的,无可辩驳。人有时候不能只看表面的行为就去揣度一个人。你如今只看到他当年杀了赵先生家的小姐姐,却能不能看到他当年或许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呢?如果他真的毫无芥蒂,心安理得,何必今日前来,又不敢上前去,只远远站在那边看着呢?”
  阿诚静静地听着他说,良久忽道:“立新哥哥的死,确是另有隐情吧。”
  明楼不曾想到他居然会这样问,倒被问住了。
  阿诚继续道:“你若是寻常同我讲理,不会这样激动的。我也不信他是个走狗,正如我不信革命军会杀无辜少女一样。大哥如果觉得可以告诉我,我也想知道。”
  明楼看着阿诚,意识到这个少年正一天天长大。他们彼此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一点点语气的变化都叫阿诚察觉出了不对。他亲手带大的少年又这样善良诚恳,一双温润的黑眼睛看着自己,等一个答案,说或不说,他都尊重自己。
  “立新不是走狗。他是自尽的。为了保全家人,也为了革命事业。”
  “革命事业?”
  “那个朋友只能说这么多。”明楼不想跟他撒谎,于是语焉不详地带过了。
  “所以你方才那样激动,是因为这个?”
  “对。”明楼叹了一口气,“我常常认为,评价一个人没有比他的行为更可靠的依据。然而事到如今,行为本身有时候也相互矛盾,因为人本身就是复杂的矛盾体。你以为你看透了一个人全部的行为,知道他所有的来历,但未必能摸清他举动的真正意义。所以有些人可能死了,都是盖棺定论的一个汉奸走狗,有些人可能万人称颂,骨子里却是烂透了的渣滓。”
  “但是——被人知道,一定不是立新哥哥选择死的理由。”阿诚坚定道,“赵先生曾经说过,一个母亲爱孩子,会为她做许多事,孩子会感激,或者不感激。如果感激,母亲会高兴。但感激本身,不是她做那些事的初衷。做了善事不被理解,我们可以用他本不是为了理解才做来宽慰自己。可是做了恶事不被惩罚,难道要用他本部打算作恶来原谅他么?我晓得革命要死人,要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但这不是革命的初衷,也不能由革命作为他无罪的辩护。”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明楼却听得十分认真。末了才郑重道:“我从不认为只因本意不是恶的,就去当去原谅作恶的人。只是想说明,革命本身是很复杂的事情,流血、牺牲——甚至无谓乃至无辜的牺牲,战争中的芸芸众生同样有罪。然而要怎样呢?总要有人去犯下这样的罪行。一个士兵杀第一个人,他很难好受。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对的,是必须的。但是从大局而言,谁也不是必须要杀必须要死的。然而真的一个不杀一个不死,这时局乱下去,还会死更多的人。”
  “总要有人去犯下罪行?”
  “对。”明楼点点头,“杀一人而救千万人,同杀千万人一样有罪。但你怎么选?杀一人,带着罪愆,就算是他们进上海的时候我们夹道欢迎他们,他深夜里依旧记得自己杀过一个人,这个人不论善恶对错,总会是某人的子女,某人的父母,某人的至爱亲朋。他不应当被原谅,但原谅也不是他做这件事的目的。他的目的,或许只是你这样的孩子不用上到战场上去去犯下同样的罪孽。所以即使不原谅这些士兵,也应当感谢他们。这就是我们对革命军的态度,即使亲朋因其丧生。”
  阿诚垂着头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明楼不期望自己的话他能明白多少,但只希望,将来他能对自己有些许的理解。他要回去南京了,去做研究,跟着汪芙蕖。宁汉合流后,他接到上峰的指令,接近汪芙蕖,保持沉默。
  彼时南京政府军费支出庞大,财政赤字严重,需要整顿金融、税收与债务问题。汪芙蕖作为经济顾问,又出身名门,不论汪兆铭在位或者下野,都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明楼作为他的学生,只兢兢业业地跟着他,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静默地潜伏下来。
  新学期各种社团招新,横幅拉了许多,令人瞩目得很。他望见那边话剧社红红火火地在拉新同学填报名表,忽然想起立新来。如今他回了学校,却开始做一件更危险的事,这与立新叫他回学校的初衷可谓背道而驰。
  “你们是在这里填报名表么?”一个少女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这女孩儿亭亭玉立的,约莫十六七岁,俏丽的齐耳短发十分时髦。
  “是,不过我们只收学生……”边上的同学迟疑道。
  “我也是学生。”女孩儿扬起下巴,“你是不是想说,只收男学生?”
  “只收我们学校的学生。”明楼看了她一眼。
  “我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收女生了?”
  “等我到年纪了,自然要收我。”女孩儿笑道,“况且,你这牌子上可没写只收国立的学生。”
  “我们疏忽了,小妹妹,等你做了国立的学生,或许再加入我们啊?”
  “我偏不!”女孩儿一跺脚,“不就是个击剑社么!我对击剑有兴趣,也玩得好,为什么不能加入?你们这些大学生整日地就窝在学校里搞自己的小团体,闭门造车,没什么出息。”
  明楼没想到这小家伙嘴巴还很厉害,不由笑道:“好,你说你玩得好,你如果赢了我,我就特批你进社。”
  “你说了算话么?”
  “我是教练,自然算话。”
  少女见他像是个真懂行的,天然怯了一头下去,只是还嘴硬撑着:“我把你这教练打输了怎么办?你可就在学员面前丢尽了脸面,还怎么当教练?”
  “打输了,叫你做教练,我做学员。”明楼听她口气已经松动,就火上浇油,想叫她知难而退,“带东西了么?我们现在去比划比划?”
  可惜他不了解这少女的性子,如果对方给个台阶,她或许就下了。对方玩个激将,反倒激起她的好胜心,一定要赢上一场了。
  “巧了,带了!走!”
  明楼没想到她竟然是个胆大的,来了兴致,换好衣服在场内立定。小姑娘的架势摆起来,居然是个练家子,倒叫明楼刮目相看。
  迁就对方是姑娘,玩的是Fleuret,明楼不算趁手,不过对付她也算绰绰有余。
  “En garde(注意)——Allez!(开始!)”
  一声令下,进攻权在她手上,一个弓步上前,顺接刺击,动作流畅而熟练,显然是练过许多遍的。只是攻击节奏还有些不稳,显得有些稚嫩。明楼侧身避过,敲剑夺回了进攻权,然后干脆利落地拿下一分。
  初时明楼总是利索地进攻得分,小姑娘居然也不急躁,一次次回到位置上站定。明楼后来便放缓了攻势,引她进攻,看她的水平,只是每次在她快要得手的时候反击,一次次把她逼回去。
  压倒性胜利。
  小姑娘揭下面罩,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显得更加唇红齿白,明艳动人:“你比我之前碰到的都厉害,我完全不是你对手。”
  “之前人家让着你,我可没让你。”
  “你怎么知道人家让我?”
  “你的进攻很成章法是训练过的,防守就不行了,显然陪你练剑的人有意相让,绅士风度。”
  “你就不是绅士风度?”
  “你剑法不错的,我如果有意相让,岂不是瞧不起你?”明楼笑道。
  “你这人说话有意思。”小姑娘笑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好吧,愿赌服输,我不纠缠你们了。”
  “等一等!”明楼心念一动,忽然叫住她,“看得出来你确实有兴趣,也练得好,我可以让你加入,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社都是男生,也未必都懂得怜香惜玉。”
  “那可最好,我正是听说国立击剑的水平高,来切磋练习的。”小姑娘抿嘴一笑,满目光华流转,“能知道我们教练叫什么名字么?”
  “明楼。”明楼笑了笑,“姑娘芳名?”
  “你们表格呢?”
  边上的同学递上表格和笔,只见她在姓名一栏端端正正地写上三个大字“王曼春”。然后潇洒地背上剑同护具,理了理头发,回头笑道:“每周三是不是?我会准时来上课的。”


第15章
  南京的冬雨又阴又冷,刺入骨髓。在击剑社结课后,明楼留下来收拾东西,末了却发现自己的伞不见了。他的是一柄普通的黑伞,大约是雨天混乱,被人误拿了。看了看外头的雨势,明楼叹了一口气,正打算冲进雨里,听见后头有人叫他。
  “师哥!”
  “王小姐。”明楼点头致意道。
  “我叫曼春。”
  “你也没带伞?”
  “带了,只是我刚才瞧见有人把你的伞拿走了,想你肯定没有备用的,就留下来等你。”
  “你瞧见了别人拿走我的伞?”明楼眯起眼睛。
  “是啦。但我偏偏不想提醒他。”曼春笑得坦然,又眨了眨眼睛,“你猜为什么?”
  “我猜我们一定顺路。”明楼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便伸手接过曼春递过来的伞柄,与她并肩走进了雨幕里。伞是个很奇特的东西。它在喧嚣的大雨中隔绝出一方静谧来,仿佛就是留来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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