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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chloec)


  “回去收拾你。”明楼瞪了他一眼,“开门去。”
  “哦。”阿诚应了一声,跑到沉重的木门前。
  这扇木门颜色总是乌沉沉的,给人厚重庄严的感觉。只是今日明楼忽然觉得它有些阴森,似乎它的背后是无尽森严的地狱。
  门推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十几个学生吓得大叫起来,明楼下意识地揽住了阿诚的肩膀。
  如果这个舞台就是地狱,它已经不需要布景了。深红色的帷幕被扯了下来,露出一整面白墙,上书五个血字:“走狗的下场”。
  礼堂中央吊死了一个人,一身狗皮,浑身没一处好的,显然是被报复而死。
  “我去叫老师。”阿诚反应过来,“要报警。你看着他们,别叫他们乱碰。”他挣开明楼的手,跑向办公楼。明楼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那戏台的中心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将他一步步拉向那个地狱的深处。
  他望清那个吊死鬼的脸,忽然明白这魔力的来源。
  忽然想抚掌大笑,笑这个戏疯子又做戏,笑他这舞台搭得极好,笑他这左手的字迹一如当年,笑他一语成谶最终死在了戏台子上。笑也笑不出,又不可长歌当哭,一腔血闷在心头,仓皇地退出礼堂,几乎要被阳光钉死在地上。
  阿诚跑回来的时候望见丧魂落魄的他,四下张望一下,道:“哥,警察要问话。”
  他的声音叫明楼回过神来,哑着嗓子道:“好。我们过去吧。”
  从警察局里出来,阿诚忽然说有一家馄饨特别好,拉着明楼去吃。明楼被他拉着穿过小巷,在一个馄饨摊坐定。要了两份小馄饨,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卖晚报的经过,阿诚买了一份晚报。昨天夜里死了一队大兵,连同立新一起,那个小队无一生还,疑心是工人纠察队动的手。
  “这工人纠察队是厉害啊!”边上吃馄饨的人叹道,“我看上海守不住咯!”
  “留神你说话!”
  “是啦……不过你说这工人纠察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声不响地就杀了一队?”
  “谁知道啊……确实厉害啊!”
  阿诚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又望了一眼已经吃完默不作声的明楼,眼睛转了转,将钱放在桌上,吆喝了一声:“老板,吃好钱放桌上了。”
  “好嘞!”
  “我们回家吧。”
  路上这样多穿行的行人,明楼只感觉到他和阿诚两个人。他们仿佛是那日排练完莎乐美带他回去,前头有放炮的,要将他裹在怀里。看到阿诚已经长高了,才惊觉已经过了好几年,莎乐美也确实是死了。
  “立新哥哥不是走狗。”阿诚忽然道,“你说是么?”
  “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会真的是军阀走狗的。”阿诚道,“我想他有许多苦衷。”
  “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明楼搪塞道。
  “你可说过,不会骗我的。”阿诚叹了一口气,“如果要拿谎话搪塞我,不如不说。”
  “你现在真的长大了。”
  “所以如果你觉得我能听,就应当告诉我。如果觉得我不能听,就应当说不能告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里丧魂落魄的,叫人担心。”
  明楼看了他一眼,道:“我心里乱,你陪我走走就好了。毕竟同学一场,他是不是军阀走狗不重要,重要的是死在我面前,还这样情状,于情于理,我都接受不了。”
  他说得在理,阿诚便不再多问,只是点点头道:“那我们多走一会儿再回去,不然叫大姐瞧见,要多问的。”
  “出了这种事,她是一定要多问的。”明楼叹了一口气。
  “对了,他还有家人么?”
  “不知道,我让人去他老家查查。”
  那边的人很能干,很快就寄回了一个档案。只说他这算殉职,老母幼弟拿了一笔钱后,没多说什么。又查到这人原本是奉系的翻译,郭松龄反奉后下了狱,又不知道怎么巴结上了如今的长官。信里语焉不详,意思却很明白,不清不楚的关系,这话其实说得很清楚。也就这样一路升迁得很快,升到了副官。只是他死了后,那长官正忙着对付工人起义也没说什么,想来这关系确实十分清楚。
  说来也很奇怪,他折起信来的时候,忽然想通那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然后如同保护性的记忆一样,他又瞬间忘了干净。满脑子都是他在百老汇演出的情景,自己翘课包场去瞧他,又被他骂说:“你要是记我半分好,就回学校念书去。”
  是了,该回学校去了。


第14章
  赵先生到底还是走了。
  明镜带着明台,他带着阿诚,站在墓地里。正是花开得很好的时候,却要举行葬礼。鲜花都摘下来放到坟前,仿佛他们死得其所。
  牵他的手回去,望见那边站着一个圆脸的年轻人。黑西装得体精致但是过时,一顶黑色礼帽显得脸更圆了。这人的长相让明楼感到十分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倒是阿诚提醒了他:“我们是不是在广州见过他?”
  是了,开车来接周先生的那个军校学生。
  北伐军打进了上海,他如果是黄埔的学生,出现在上海并不奇怪,只是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参加赵先生的葬礼。
  “我们在广州见过。”圆脸对上他们的目光,顺势走了过来,摘下帽子,“你跟你弟弟,我接周主任的时候见过你们。”
  “对,那次带他去玩,顺便把周先生的手表还给他。”明楼伸出手来,“在下明楼。”
  “王天风。”
  “王兄与赵家是亲故?”
  “亲故?”王天风往坟头溜了一眼,幽幽道,“是死敌。”
  明楼皱了皱眉头,莫名地讨厌他这样的语气。有些玩世不恭,又藏了些疯狂的意味,阴惨惨的,叫人浑身不舒服。
  “死敌?”阿诚开了口。
  “我杀了她的女儿,她疯了,现在死了。算不算死敌?”
  “王兄。”明楼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想在阿诚的面前谈论这个。
  “你可是革命军啊……为什么……要杀她?”阿诚知道他是黄埔的学生,知道他是北伐军,不愿相信他却做出这样的残忍的事情。
  “当年商团事变西关街上谁分得清?”王天风道,“你哥哥没同你说革命总要死人么?”
  “够了。”明楼瞪了他一眼,低头看了看阿诚,他正抬头看着自己。
  “你先过去找大姐跟明台,晚些回去我陪你说好么?”
  阿诚犹豫片刻,点点头,复杂地看了王天风一眼,掉头追着明镜去了。
  “王兄既然有愧于心,又何必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过来,不觉得软弱可笑么?”
  “可笑?”王天风倒真的笑了,“有什么可笑的,王某也没什么可愧疚的。”
  “商团事变的时候,王兄大概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年纪吧。一腔热血上了战场,拿枪杀了第一个人。发现是个无辜的少女,然后几经辗转查到这里,她的母亲却已经死了。我说得对不对?”
  “你这人过于自信。”
  “如果是事实,就谈不上自信。”
  “事实?人都死了,事实有谁能知道?”
  明楼忽然想到立新。他短短的一生最后只浓缩在一页轻飘飘的报告上,这报告背后的种种他早已无从得知。从年少轻狂到艰难隐忍,所有的一切都没人知道了,只剩下盖棺定论的一句“走狗”。他闭了眼睛不说话,王天风却得意起来。他虽不知晓内情,但知道这话刺痛他,便高兴起来,仿佛一雪被看穿的前耻。只是见他沉默,心下又觉得自己过于尖刻,只是嘴上不认输,另起炉灶道:“你弟弟对我们颇有好感啊。”
  “你们是革命军,打走了军阀,如果建立起民主的政权来,所有人都会夹道欢迎的。”
  “那可未必。”王天风扫了他一眼,“死的不是亲友故人的,才会欢迎我们。”
  “你倒看得清楚。”
  “你弟弟可看不清楚。”
  “他还是个孩子,你方才不当在他面前说的。”
  “叫他知道惜福惜命,你应当感谢我。”
  “是么?”话不投机半句多,明楼欠了欠身,道了个别,“家里还有事,先行一步。”
  “有缘再会。”
  “如果有缘。”
  回去路上阿诚坐在副驾驶座上,后头坐着明镜和明台。阿诚憋了许多话,又碍着后头两个人没有问。回到家里才拉着明楼进了房间,劈头一句:“是真的么?”
  “什么真的?”
  “那个人是革命军?”
  “是。”
  “可他杀了赵先生的女儿。”
  “这事儿说不清的。”
  “革命军不是好人么?”
  “好人不杀人?”
  “不杀好人。”
  “怎么区分?”明楼道,“我算好人么?立新算么?你真的认得赵先生家的小姐姐?你知道当时是怎样的情况?”他意识到自己的话问得重了,又和缓了语气:“世上的事情,说不清楚的太多了。革命军是正义之师,可所有革命军都是无缺点的君子么?退一步说,君子生下来就是君子?”
  “可是他杀了人的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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