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原露出回忆神色:“十四年前,我在神户见过她一面。”
那是1926年。
17岁的少女在一棵树上,坐在树枝上面,轻轻晃着两条腿。模样足够娇憨,瞳孔深处却是一片冷色。平常人看不出来,但前原一向见微知著。
她说:“呐,帮我把帽子捡起来。”是少女说话的声音和态度,眼神也是与年龄相称的天真。
前原心里已有七八分把握她来自什么地方,附近的神户间谍学校。
他礼貌地帮她捡起帽子递过去,然后走开,再不回头。
从那里出来的人已经不能归为人类,个个吃人不吐骨头。
在上海重逢,印证多年前的判断准确无误。
她成为一把刀,消灭一切跟她对立的人。
极端的铁血手段下,被反噬自然而然,最终,她魂归故土。生于斯,亡于斯,俨然一个轮回。
第51章 在同一片天空下,要面对不同的人,去各自的战场
他们自然而然地接下来谈论南田遇刺的事。
前原说:“南田可能是被误杀,也可能是谋杀。我倾向于后一种。”
“理由呢?”这是个危险的话题,需要审慎地应对,合乎人物身份地表演。
前原看向明诚,说道:“南田为什么会坐上不是自己的车,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确保一切清晰可控。而坐一辆不是自己熟悉的车,显然不是她平常会做的选择。那么必要条件就是,她的车无法使用,而且,她有非出去不可的理由。”
明诚点头道:“很合理的想法。”
“她的车突然无法使用,以及,突然出现一个让她非出去不可的理由,这两个都是小概率事件,所以,在非操纵的情况下,两者同时发生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反推可知,有人策划了这两件事,把她送到了军统的枪口下。”
明诚表情平静,只露出了适度的思索神色。
前原继续说道:“要验证很简单,好好查她的车子。人为的损坏和自然的磨损是不一样的,仔细判断的话,能区分出来。”
明诚说:“这个我倒是知道,特高课调查过,是离合器线断了,痕迹很自然。”
前原摇摇头:“没有破绽不代表不存在。这只是说明,破坏者没有采取从外面剪断的粗暴方法罢了。此人必然心思缜密且经验丰富。如果将化学溶液引到离合器里面将线腐蚀掉,从外面来看,是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的。”
明诚定定看着他,眼神见出奇异:“这话不像是外交官说的,倒像是……”
前原微微一笑,接道:“像间谍,对吧?虽然我不是间谍,但我喜欢解谜。所以,有时候乐于代入间谍的身份,推演他们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从而瞒天过海,也算是个小小的乐趣吧。”
一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模拟复现,诸如:
会议室里,递过茶杯。
小汽车上,将化学溶液注入离合器。
……
画面的尽头,是玻璃般纤长的手指。
明诚告辞后,前原看着他的背影,轻轻自语道:“很期待,你的反应。”
吉野走到前原身边,恭敬道:“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他是前原在神户本家的家仆,一直随伺左右。
“说。”
“少爷今晚说的话,是否多了点?”
“多吗?”前原摇摇头,“其实有一个巧合我还没有说,那就是明楼突然出现状况不能坐自己的车出去这件事。南田的车突然无法使用,南田有非出去不可的理由,明楼突然无法坐自己的车,三个小概率事件撞在一起,非人为基本是不可能的。虽然明楼有貌似很合理的理由,照顾犯病的汪曼春,但这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汪曼春平时并没有健康问题,怎么偏巧就在那一天那个点分毫不差地拖住明楼的脚步?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药物。”
“这么说,分析一下她犯病前吃喝的东西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不,以凶手的聪明,一定早就消掉了这个痕迹,根本不会有任何收获。整个事件里,三个巧合中明楼不去乘车的理由制造得最清楚合理符合逻辑,另外两个巧合的理由都被模糊掉了。也就是说,设计者很清楚,南田洋子会死,明楼会活。死无对证就是对事实最大的掩盖,而活着的人才需要面对盘问和质疑,所以需要充足的理由脱身。这意味着,这个明楼必然牵涉进了事件的设计制造中。这又有两种可能,第一,他自觉主动地牵涉其中,那么策划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他一份,他是学经济的,逻辑上不会太弱。第二,他被动地牵涉其中,那么就是有人在有意识地保护他。如果是第一种可能,明楼很大概率就是主谋。如果是第二种可能,保护他的人很可能是明诚。”
“为什么?”
“很简单,我在画展看到过他们一次。在工作场合要日日面对的人,如果还愿意在工作之外的场合见面的话,通常都会有私人层面上的关系。”
“那么这些要告诉特高课吗?”
“不必。这些全是我以概率而做出的逻辑推断,并没有一点证据。能否得到验证,才更值得期待。但藤田那个人可不会管什么证据不证据,宁错杀不放过,完全不懂得猫鼠游戏的乐趣。他喜欢打打杀杀,就让他慢慢去查吧。”前原轻轻一笑道:“这个计划还是有点意思的,一个又一个小的环节连缀起来,环环相扣相辅相成,虽然有一些漏洞,但基本可以圆得上,做计划的人智商不算太差。所以,我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这样的话,您会面临危险。”
“危险自然是存在的。如果有异动发生,就有力地佐证了我的推断。不过,如果等到的是粗暴的暗杀的话,我会有点失望。”
“失望?”吉野不解。
前原看他一眼:“不明白?那就不用明白了。”
第二天,明诚将这段谈话告诉了明楼。
明楼沉吟半晌,说:“他没有理由将话说得这么深的,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怀疑你。”
“我也这么想。”
明楼慢慢说道:“作为一个喜欢解谜的人,不大可能暴露出自己全部的底牌。所以,一定还有一部分信息他没有说出来,而这些信息是足够让他锁定你的。”
明诚点点头:“我发现一个疑点,整个陈述中他都没有提过你,这原本是不太可能被避过的。”
明楼一笑:“这就是被他刻意遗漏的信息了。在我的这一部分,他必然也挖掘出了一些疑点,指向性更加明显的东西。他应该也同时怀疑了我,只是没说出来而已。”明楼向椅子后背靠了靠:“发现了吗?他所陈述的内容基本是关于你的行动的,而且描述用词画面感很强很具体,我有理由认为,他对你很感兴趣。”他顿了顿,问:“你觉得自己能看透他几分?”
“云遮雾绕,只能从一些微表情去确定基本的方向,必须得步步为营。不过,特高课完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甚至连找我过去问话都没有,这说明,前原并没有跟藤田芳政说过什么。也就是说,至少目前,他不算有太大的敌意。”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明楼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明诚轻轻扯了一下唇角,里面隐着一丝若不可察的情绪波动:“我想,是想将游戏拖得更长。就像猫和老鼠,猫从来不会一下子就把老鼠吃掉。”
奇异的趣味。让猎物发现四周都是猎人布下的陷阱,焦虑、恐惧、戒备、挣扎,最终落网。
不过有一种生物不会被困住。
所谓狼,是这种生物,即使陷进牢笼,扣住利爪,必要的时候可以连皮带血连自己的爪子也一起咬脱,这是狼的兽性。
明楼简单地点了点头,开始分析眼下的情况:“如果是想将游戏拖得更长,那么,就不会轻易翻牌。暂时倒是不必去管他。”
“什么也不做?”
“对,什么也不做。一旦有所动作,便正好给猜测提供了佐证。”明楼轻轻叹一口气:“照常保持跟前原的接触吧。虽然这很困难,但只能如此。不能有任何异样。”
面对危险,普通人自然是要趋避,可干这行的,如果想要利益最大化,很多时候,更优的方案是从容地潜入危险之中。
明诚平静权衡了下,说:“我会处理好。”只像在说一件简单的事情。
“小心一点。”明楼加一句嘱咐。
明诚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前原不在军务部门,分心这事也是出于个人兴趣,目前基本上还是置身事外的看戏的态度。只不过是以后跟他演戏时要多花些心思。”
明楼摇摇头,啧了一声:“口气太大了啊。”
明诚一翘嘴角:“比起某人,还差一点。”
“藤田那里,你也是这么说的?”与南田洋子一样,藤田芳政也选择了明诚做监视明楼的内线。
眼角微弯一下,明诚说:“虽然内心对长官不以为然,但还是认可一位为大日本帝国肝脑涂地鞠躬尽瘁的经济栋梁所做出的贡献。在这个设定框架里,要听不以为然的部分,还是肉麻吹嘘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