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两步,他突然回过头来。灯光下,他的眼睛覆了层薄薄的光,像是黑夜里柔软的星星。那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温柔的表情。
他说:“我保证,让他回来。”
关心则乱,明楼并没有注意到,明诚说的是“让他回来”,而不是“带他回来”。
明诚现身的时候,最大吃一惊的是鸽子小组中的一个人,傅梓白。
明诚让鸽子多番与他接触、寻机传播党的理念,吸引了他入党。基于单线联系的原则,他自然不清楚鸽子向上联系的人是明诚。
若不是今日明台遇险必须来救,他恐怕永远没有知道的机会。
视线与他对上,明诚简短地使了个不要说话的眼色。
眼下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傅梓白也明白这一点。纵然满腹疑惑,也按捺了下来。
鸽子适时地露出戒备眼神,问:“你是?”
明诚从未对明台解释过自己身份,他既然站在明楼身边,明台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军统的人。那么鸽子自然不方便流露出认识明诚的意思。
“是我们这边的人。”明台简单解释,接着说道:“日军跟得太紧了,始终甩不掉。”他看向带出来的三个劳工:“这几个人刚在矿场挨过鞭子,只能维持目前的速度,无法再快了。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被追上。”
明诚摇摇头:“你们不会被追上。”声音笃定。
明台满腹狐疑:“怎么可能?”
明诚拍拍他的肩膀:“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送死吗?”
明台听出话中意思:“你有办法?”
明诚点点头,说:“把这三个人给我。”
明台纳罕:“你要做什么?”
“这个你不用问。”明诚眼神沉定,却淡淡透出了决断的魄力,“把人给我,甩掉他们,我有八成把握。”
明台思索片刻,营救劳工本就是明楼下达的任务,明诚必然知道轻重和处理方式,再说,他一时也想不到好的脱身之计。他答应下来,说:“好。”
明诚立刻开始安排:“你们走这边,再走大约两千米,左手边有行人上山踩出来的一条小路。虽然沿途有树木灌丛遮挡,行进速度不会很快,但成编制的追兵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没有你们机动灵活,有很大概率摆脱。”
这话里隐隐有什么不对,但一时之间明台也想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他只是问:“那你呢?”
“我带着他们几个走另一条路。”明诚想了一想,朝傅梓白指了一下,说:“这位也跟我走吧。这样,把握更大些。”
鸽子应承了,示意傅梓白过去。
分成两路让敌人分散兵力追击吗?但即使日军分出一半,也有两百多人。压力的确小一些,但离明诚所说的八成把握还有很大差距吧?明台暗自思量,不得其解。
明诚却根本不要他多想,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出发,不要迟延。”
毒蝎小组和鸽子小组跑步行进一段距离后,后面的枪声渐渐变得稀拉。待到他们沿着小路钻进山里,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追兵也没有了。
日军根本没有兵分两路,那么去了哪里也就不用说了,全去追了另外一路。
看清形势,明台心中一震,暗道一声糟糕。
八成把握,原来是这个意思。日军有八成的可能性,会放弃他们这一路,专心去追另一路。
为什么?理由也不难猜。他们这么辛辛苦苦地带劳工出来,可想而知,这些劳工要么是身份重要,要么是身上有重要秘密。为此,日军绝对会想尽办法把他们追回去。
眼下,就正表现出了日方要集中一切力量追回劳工的决心。
阻碍日军的,不是山路,而是这份认知。
这条计策的真实面目就是:舍弃一路,使另一路脱围。
醒悟过来的一刻,两行眼泪从明台眼中流了出来:原来,他是存着牺牲性命的念头来救我。
于曼丽对自己痴心一片,或可不计生死。
明诚跟自己除了幼年相识的一段岁月之外,便只有明楼这层关系。居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保护一个人,连他的兄弟也一并卫护。
不惜己身,无需偿还。
“全冲着我们来了。”傅梓白回身射出数枪,说道。
“抱歉。”明诚一串点射打掉几个敌人,眼中有一分确然的歉意。
多要一个傅梓白是出于两重考虑。其一,傅梓白本来就有武功底子,有人指导后进步更快,腾跃灵活不易中弹,是个不错战力,便于吸引敌人。其二,加上傅梓白,人数就跟另一路持平,但这一路有重要劳工砝码,日军会全数压上的可能性更大。
“你早想到会这样吧?”傅梓白也不傻,看他神色平静毫无意外之色,也猜出了几分。
“对不住你。”明诚轻轻叹口气。
“也没什么对不住的。”傅梓白不以为然,“一直都有这么多人在后面追着。与其全部陷进去,能跑出去几个也是好的。”他仰头笑道:“憋屈的日子过久了,死之前能好好地大杀一场,也算痛快!”
“还有机会。没到说死的时候。”明诚说着话,手中也没停下,奔跑中不断找着掩体,一枪一个送追兵归西。
傅梓白看得眼热。他虽然有天分,枪法也练得不错,但时日尚浅,远未到这程度。
明诚观察他的射击频率,出口提醒:“节省子弹。”
“节省子弹?”傅梓白不解。
“这么射击下去,你的子弹会耗光。”明诚解释道:“敌人这么多,要全部射杀,我们的弹药不够。这种情况下,每一颗子弹都很宝贵,要让它尽可能有效。不需要连续射击,要寻找火力网的空隙。”他加重语气:“同时,计算自己剩下的子弹。记住,最后一颗子弹一定不能射出去。”
“为什么?”
“因为,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自己的。”明诚一字一句:“如果事无可为,就用它射向自己的胸口。”
第53章 眼镜蛇可以置换青瓷,明楼不能置换明诚
明台默默推开了明公馆的门。
他脚步沉重,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明楼。
他要怎么陈述这次的事情呢?
明诚有活着的可能吗?他完全不敢想。那太难了。
他找到书房里的明楼,将事情说了一遍。
明楼眼中灰淡了片刻,继而抬眼看向明台,声音冷凝:“你违规了,我跟你没有横向关系。仅此一次,下次不能再这样直接找我。”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步步为营,即使家里也不是安全的。”
“那明诚他……”
“对此,你不要想得太多。他是去营救,而不是送死。既然选择了这样的策略,就必须承担策略带来的风险。”明楼眼中掠过一道锋芒:“他的履历和能力不是你所能想象的。这样做,他可能会死,但绝不是必死。”
“可能吗?”
“可能,是他的话。”明楼下了断言,接着命令道:“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当做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等明台出去了,明楼的脸色陡然凝重下来。
他所说的是几率,而几率存活跟事实存活是两回事。
他必须面对对方不会再回来的可能。
不可能不恐慌的,但,事情还没到分晓的时候。
身为决策者,而不是行动人员,能做的,就是冷静和相信。
一定……活着……回来。
傅梓白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真恨不得把那家伙宰了!”
刚才在岔道口偶遇一路人,等他们过去了之后,居然点头哈腰地对着日军说了些什么,还朝着他们的去路指指点点,明显是在给人引路。
明诚摇摇头:“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面对日军的,特别是在自己生命受威胁的时候。比起这些人来,我们要幸运得多。”
“幸运?”
“能看到自己的路,拥有信念,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愿意为之牺牲。这是我们的骄傲,也是荣耀。”
傅梓白一怔,没想到他会这样解释,眼中渐渐亮起了一小簇火苗,情不自禁道:“你说得对。就算死,也是一种荣耀。”
“死什么死?你很喜欢死吗?”明诚轻哧一声,“事不可为,死就死了。但照眼下这种状况,我们不必死的。”
“有机会?”
“你没发现,敌军火力没有之前强了吗?”明诚引导他。
“对,是这样。”傅梓白仔细感受了一下,“怎么回事?”
“追了这么一路,他们也不是无限弹药的。先前急于留下我们,火力太大,现在有些发力猛的恐怕已经没子弹了。”
敌人就六个,日军急于出来追击,为了机动性,不可能带太多弹夹,也没那个必要,光人海战术就足以淹死人了。谁想得到对手这么滑溜。
“就这样继续消耗他们的子弹吗?”
“不,该结束了。只要敌军军官不是傻子,这种时候就该改策略了。”
“什么策略?”
“拖慢我们的速度。”
明诚话音刚落,三个劳工就纷纷中了枪。不致命,但基本是没法跑了。
先前日军怕不小心把重要人物打死,不愿意对劳工动枪。但一直没追上,子弹又开始不足,就顾不得了,想法子把人留下来再说,实在弄死了,至少也能让敌人的营救计划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