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很清楚,明楼不需要就这事做解释。
多出的这一句,析出的是道无形的影:对方虽然尽量无心,但时至今日,已不是全然无情。
解读出这点之后,明诚发现,他不会说话了。
一向千伶百俐的嘴,要退化到孩提时代,才会有这么笨拙的时候。
就近原则,去了酒店里梳洗。
明楼进浴室时,明诚打电话搞定了处理车子的事。
他的耳力很好,理所当然地听得到门板后面淋浴的水声。
他陡然间觉得,来到这里似乎是件非常不合宜的事情。
在身体有过坦然相对的时光之后,虽然没有直接的视觉场景,空气也似乎变得黏稠了几分。
水声停了下来。接着,是衣物摩擦的声音。
他脸上一热。
意识到这样太不自然了,他迅速调动意志让自己恢复如常。
明楼走出来的时候,并没发现异常,只是示意他可以去了。
他们擦身而过。明诚走进去,将门关上。
听力太灵敏,在这种时候,不是好事。
判断力太佳,又助长了它不是好事的程度。
明楼完全可以由不同质料的衣物摩擦之声,判断出明诚脱到了第几件衣服。
房间里太安静,耳朵里灌满的全是这种细微的声音。
水声响起的时候,可以想象到鲜活的画面。
几十道细小的水柱下面,是纤细柔韧的身体,滚烫的热水在上面流淌。
门铃在这时响了起来。
清寒有力的声音果决地穿透大门:“明大长官是不敢见我吗?”
明镜来了。
明楼不敢见明镜,理由很简单,明镜决不会接受他当汉奸的事。
但他既然在上海为官,便迟早会有被明镜知晓的时候。明镜终于找了过来。
“大姐。”明楼站在明镜跟前,低低地喊了一声。
明镜看着明楼,问:“你回上海多久了?”
“一个多……”明楼张着嘴还没说完,明镜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把他嘴里那个“月”字生生打回肚里去了。
“姓汪的当汉奸,你也要跟着她走是吗?”
“明楼不敢。”
明镜隐约听到浴室方向传来水声,面色一变,疾言厉色:“你还真的跟那个女人搞在一起了?”
她快步向浴室走去。
“大姐,那里面不是汪曼春。我真没敢跟她在一起。”明楼试图截住明镜。
明镜头也不回地冷着脸,说:“还敢巧言令色!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真没骗您,里面是……”
明楼话没说完,明镜已经一把将浴室门打开。
然后,明镜呆住,反射性地立刻关上门。
明镜虽然年逾40,但她扶弟守业,始终未婚,哪里见过这等画面。
干净漂亮的年轻人,滴水的头发,濡湿的胸膛,下面只得一条浴巾。
明镜面上染红,声音低下去:“他是谁?”
“我的秘书。”
“怎么不先讲清楚?”
“您也没给我时间讲清楚啊。”明楼陪着笑,顺溜地卸责。
他其实没怎么拦,也没真心劝。浴室有水声这种事情,明镜不亲眼看个究竟,怎么可能相信他和汪曼春没有瓜葛。何必枉费口舌?让事实说话就好。
至于画面太超过,他也不怎样担心。以明镜的嗓音,明诚肯定听得清外面状况,会做些准备,不致让场面太尴尬。
明镜定了定心,问道:“秘书怎么会在你这里?”
“今天在路上遇到了一群进步学生,车子和人都……”明楼没将话说完,一是给自己留点面子,二是有意留白让明镜多少有些心疼。
明镜心知他肯定是被学生用西红柿鸡蛋一类招呼过了,心里软了几分,但面上只冷笑一声,道:“那是你活该!他们怎么没在你头上开个坑出来?”
“是、是……”明楼做诺诺状。他明白,如果辩解,只会让明镜更生气。只有顺着她的声气,才能慢慢安抚住。
“你今天回家吗?”
“自然要回。”明楼十分恭敬。
“算你明白。”明镜转身出了门。
明镜走了,明诚才走出来,他清楚明家人的谈话不是他该在场的,所以一直空开着水,在里面候着。
沐浴过后,他穿着一身明楼暂借他的制服,本来是宽松了些,但武装带系好后,仍是英气笔挺。
像一株乔木,冬日里依旧不改形容。
明楼坐在带两个副位的长沙发上,他就在副位上坐了下来,说:“看来这一回,您家里是真挺生气的。”
“很正常。今晚回家后才是重头戏。”明楼神情自若,全看不出刚被掌掴过的模样。
“要进小祠堂?”
“必然的。有些话,我大姐肯定要当着祖先遗像讲,用列祖列宗来压一压我。说不定,还要动用家法。”
“看来是要演一场‘三娘教子’?”
“戏码在她手上,唱本在我心里。”
“您打算唱哪出?”
“‘大保国’怎么样?”
明诚皱眉,单单一个明镜的压力,不至于让明楼如此冒险。
明楼知道透露身份背后的风险,但仍这样决定,那么,必然有悬顶压力,使得他不得不为。
他有必须让明镜知道的理由。他需要明镜帮他做些什么。
明诚不答反问:“她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想了一想,他说:“是炸药吗?”
军统肯定有能搞到炸药的途径,但在沦陷区,形势瞬间万变,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使预定的事情无法完成。
明楼无声颔首,对他举一反三的能力没有丝毫惊奇:“我这边的中转渠道出了点问题,炸药要半个月后才能到,那时就太晚了。”
明诚沉默片刻。固有渠道出问题的话,短期内明楼不方便去开辟新的渠道,在这样敏感的时期。以明楼的高位,去沾军火的事,出事后太容易被查到。
他思考一会,下了决心,看向明楼,道:“如果您真想问我的意思的话,我的意见是两个字:不要!”
“怎么说?”
“您应该很清楚,哪种人最方便被人探问到信息。是心高气傲且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一旦有突发事态,被有心人激得几激,便极容易脱口而出一些信息。您的大姐恰好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她一定不愿意您出事,也绝不会有坏心,但性格是那样,无法改变。所以,她知道得越少,对她越安全,也对您越安全。”
“虽然如此,但是,时间太紧……”
明诚一字一句,声音清晰:“炸药的事情,我有渠道。”
明楼立时向明诚看去,他触到一双漆黑的眼睛,尽深处雪水一般,亮得像能通往另一个世界。
他问:“可靠吗?”
“我会亲自去提货。但是,需要钱,不能叫人家吃亏。”
“几天内能到手?”
“不会超过五天。”
明楼问了下数字,只比正常价格略高而已。他点头应允下来。
明楼没起探问渠道的心思,这对哪条线来说都是秘密。所以,他并不知道,明诚要因此承担的风险,比起他原来向明镜求援的选择,是双倍的。
明诚在慈善晚会上着意尽心,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为着人家的物资。
有些东西正常的手续基本无法获取,不是光用钱就能搞得到的,得有相应的地位和人脉,才能由别的途径到手。慈善晚会上的那个女人,就是这样一个特权阶级。
他知道她订了一批药品,原打算跟她通融一下,用稍高一点的价格,叫她让一点给他。
但既然情况有变,他就将原定计划从医用品调整为了炸药。她拥有矿山,有炸药储备。
这样做,当然有风险。首先,要有足够合理的理由,能将人糊弄得过去。同时,事发之后,还不能叫她联想到自己身上。
相比较而言,倒是这条路风险更大。毕竟,明镜的性格虽然容易无意中漏口风,但到底是会尽量保护自己弟弟,多少会小心在意。
而他跟别人却没有这样深切的羁绊。
然而,他并不犹疑。
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了,一旦那么多的日军高官被一锅端,事后追查的力度会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
明楼负责沿途安保事宜的话,一定是日方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
日本人从来不会真心相信中国人,尤其是对汪伪官员这些轻易投靠过来的软骨头。
明楼的身份,实在不宜让明镜知道。万一日方从明镜处诱引呢?万一汪曼春刻意刺激她的宿敌呢?
不可以留下这样的弊端。
如果事成后日方追查起来,实在要搭上什么人的话,他更宁愿是自己。
明诚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由半开的窗口望出去,说:“起风了。”
阳光已显露出行将败落的迹象,在他身上投下所剩不多的光影。
单薄的身体像是能被轻易卷走。然而,风过时,他身上熨烫过的制服十分笔挺,连一丝褶皱也没被带起。
似静待的标枪一般,宁静优美。
明楼接口道:“看来,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