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并不追问,年轻姑娘的想法太好捉摸,他只问道:“来一杯拿铁怎么样?搭配这里的蓝莓起司,温润可口。”他也没撇下作陪的筱玲红,问她:“喜欢摩卡吗?加点肉桂和可可粉,再配一点柠檬奶油卷,是不错的组合。”
拿铁中的牛奶比重较大,口感比较温和,颇得女性欢心。摩卡可通过添加的调节而生出无穷变化,更适合戏梦人生的筱玲红。这两种咖啡都比较适合搭配酸甜口味的甜点,可以使味道更有层次感。
他最后问明楼一声:“巴西咖啡加黑森林蛋糕,好吗?”这是明楼一贯的口味。
阮沐感叹:“没想到闹市中有这样地方。”
“你喜欢清静?”
“谁不喜欢呢?在这种世道里。”
“会希望住在这样的家里吗?”
“能在这样地方落脚,再理想不过了。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一条小溪旁开满野花,旁边立着座小楼,上面爬满青藤。风起的时候,有颜色不一的花朵被卷起来。”
她遥想一下,深觉神往:“那样的话,真的太理想了。”
那当然是一种理想,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明楼知道他的描述源自哪里。有时候,他会希望明诚爱他爱得浅一点,如果那份感情能浅一点,他或许便不会这么心痛。
这一世是不可能了。如果有来生,在和平的年代,以平常的身份,他会毫不犹豫。
他开始轻声跟筱玲红攀谈。他喜欢听戏,自己也能唱几段,跟对方谈起话来可以十分投契。
他完全不提那些政治经济上的事,只捡她爱的戏文来说,又与她细细探究里面人物的情感把握。由她脸上神情,便不难知道她对他很有好感。
有几个男人会不只将眼睛放在她娇美的脸上、而是更关注她内心的诉求呢?
在角落里有一架钢琴,她视线触及,慢慢说道:“我以前也想过学钢琴,可惜家境不好,没有条件。后来进了戏班,每日忙着练功,就更没有时间了。”
明楼温声问她:“想听吗?”
“你会弹?”
明楼微微一笑:“略会一点。”
他走过去,坐下,开始弹奏。
在悠扬的琴声中,在室内清幽的光影里,他的侧脸好看得像一幅画。
阮沐说:“我猜,你应该也会?”
明诚笑了笑,问:“理由呢?”
“你的手看起来就是一双会弹琴的手。”
明诚一只手扶住瓷杯,另一只手轻轻搅动小勺。他的手指白皙又纤长,比白瓷都漂亮几分,钢琴家的手。
明诚轻轻一笑,问她:“你想听我弹?”声音温存柔和。
普普通通一句话,由他口中说出来,竟叫人脸上一热。
不用她回答,看表情就知道她的答案。
明诚起身,走到明楼身边,问他:“合作一下?”
明楼一点也不意外,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他建议道:“致爱丽丝?”
说完之后,明楼稍稍迟疑了一下。但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收回。
这首曲子虽然适合联弹,但思及它的背景,就显得略为暧昧了。
它是年近40岁的贝多芬赠给他的一名学生的。像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这份乐谱仅仅只留在她那里,他没有自留底稿,作品目录里也没有这首曲子。直到几十年后,在她的遗物中才发现了这首乐曲的手稿。
这段典故明诚当然知道,他微微讶然。
它是一个年长男人对少女的秘密表白。因为身份,因为年龄,他们在现实中不可能走到一起,但是却在乐章中成为一对执手相望的恋人。
因此,空气中凭空浮动起湿热的气息。
明诚看明楼面上神情,猜他说的时候并未细思这些。等想到了,只怕是有点后悔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坐到他身边。
坐定后,他先说一句宽他的心:“对这个,我不太熟,先生多担待。”
对曲子都不够熟,自然更不会知道什么典故了。
黑白琴键上面由一双手变成两双手,但仍像是一个人弹出来一般。
乐曲由脉脉絮语,到愉悦交谈,再热烈表白,至心心相印。
他们似乎天生就有相互配合的默契。都不需要磨合,就直接切换到了圆融。
明楼在相亲中由始至终没说一句公事上的话,将自己装扮成只对艺术倾心的模样。
明诚随意般的帮他提了一两句,赞他经济上的成绩,又说想为新政府多尽些力量,比如最近的和平大会,工作必然十分繁琐,如果能有出力的机会就好了。
他做介绍时便说了两重身份,先说了朋友,再说是上司。以朋友身份,有些话还是说得的。
他也只略略这么一说,接着就把话题带开,好像只是无意提及一般。
他观察着筱玲红面上表情,知道她有把那两句听进去。
那么,再提就显得刻意了。
明楼抬眼,不动声色地望他一眼。
明诚跟他视线交接,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能懂的意思。
会面结束,将两位娇客送回去之后,明楼在车上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不以为这事有多商榷的必要。席间交换的眼神已足够他们相互肯定事情到此算是差不多了。
一切顺利。剩下的唯有等待。
明诚突然减速,明楼睁开眼睛。
他们被学生围住了。
明诚有办法驾车甩脱他们,但这是不能用的,在这种四面都是人的场合,他只能展示出一个秘书所能有的技能。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点小小的麻烦。略高声大喊几句,叫警察过来就能解决的事。
他们对外的身份是汉奸,理所当然地为进步学生所不齿。明楼的形象是不时会上报纸的,关注时事的学生自然能认得出来。他昨日还在报上发了篇文章,满纸阿谀之词,恬不知耻地宣传大东亚共荣。当时就有不少学生看过之后一怒撕了报纸,将这狗官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群学生正在街上发抗日救国的传单,刚好遇上了汉奸,一时群情激奋。
学生将他们的去路堵住,石头砸碎了车窗,躲过之后,接着就是鸡蛋和西红柿。
明楼当机立断:“下车,先离开这里。”
事态继续下去的话,警察会被引过来,这些人都会被抓进去。
这样的寻衅于事态并无任何帮助,但学生这种群体秉着一腔热血,加上年轻气盛,做事哪里会去考虑许多后果。
人不多历些事情,是不可能成长的。
下车之后,遭遇的攻击自然更大些,全身都能被招呼到。
毕竟做的都是文职,他们也不好怎样躲,顶多就是护一下头脸。
挤出包围的过程中,谁都免不了挂彩,满身都是黄的、白的、红的液体和残渣。
学生看汉奸如此狼狈,精神更加亢奋,纷纷追拥上来。
不能伤害这些人,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只能尽量跑开。
为难的是,他们还不能跑得太快,得贴合自己文职的身份。
明诚跑几步,还得装着喘口气。毕竟,以他的身段,弱不禁风比较正常自然。
到后来,明楼索性拖着他跑。
他们有志一同,都着意往较偏僻的地方去。越偏僻,越不容易有警察出没,免得这群学生陷进去。
左拐右弯,跑了一段路之后,斜向有个小巷落,两边零零碎碎地堆着些杂物。
往里走进二三十米,其中一侧的杂物中有口大海缸,旁边散着筐,正可稍躲一下。
进到缸里,罩上筐,一时不会被人发现。
若换成是别的官员,是不会这样麻烦的。只是,他们背后的身份,使他们不仅不愿伤害这些学生,还得不着痕迹地保护他们。那就说不得得委屈几分了。
缸也好,筐也罢,要将两个人容纳进去,都是比较勉强的,全身上下要不可避免地紧贴,且呼吸相闻。
空气增温几度。
明诚打破沉默,轻声开玩笑:“出来前想到今天会这么受欢迎吗?”
“今天略热情。”习惯了做反派,明楼不以为然,也能从容打趣。
明诚悄声说:“他们应该读了先生昨天发的文章。”
明楼随口问道:“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略无聊。”明诚学他的话。
明楼轻笑一声:“那下次你写,署我的名。”还能制不了他?
“是我记错了,先生写的字字珠玑。”明诚面不改色地改口。
他只得一双手,现在的工作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听声音,学生们已从巷口过去,正待出去,又听到脚步声过来,只得暂时耐住。
原打算进来的人走过去就算了,可来人却在他们近旁停了下来。
接着,就是咂咂的亲吻声音。
听那急切声响,活似旱了十天半个月,要在一夕间捞补回来。
亲也就亲了,还要浪语不断。
“小心肝,想死老子了,让哥哥好好亲亲……”
身体撞击墙面的声音。想来是被按墙上了。
筐下面本来就不怎么透气,只有一些小眼漏些空气进来,待在里面,寻常时心脏都要加速供氧,连带着体温也比外面要高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