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这三尺之地却异常的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咕唧”
“咕唧”
张泥鳅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顿时所有人的脸都白得毫无一丝血色,冷得可怕。
那是谢琤的靴子发出的声音。那是谢琤每走一步,那浸满人血的牛皮长靴便被挤压出一股血流,印在地面,发出的声音。
一步一血印,一步一惊心。
谢琤走到张泥鳅面前,他此时还未出竹筐,惯用的双刀还插在腰间,但他已生不出一丝动手反抗的胆量。
谢琤伸出手。
我一定会死!张泥鳅在心底狂喊着,拼命地试图运动真气,抽出自己的双刀,用那喋过无数人鲜血的吃饭家伙来保住自己那条命。但是他双手依然像被冰冻住了,丝毫没有反应。他眼睁睁地看着谢琤的手伸到自己面前,然后抱起凤齐。
谢琤转身的时候,他甚至听到自己双腿在竹筐中颤抖的声音,他居然捡回一条命。
谢琤抱着凤齐的背影再次消失在白雾当中。
在场的百来号人,居然没有一人敢拦住他,每个人看到谢琤的那一瞬间,便感觉到一股锐利的剑意悬在自己头顶,彷佛自己如果敢擅动半分,那道骇人的剑意便会当头斩下。
直到谢琤走远,那股寒意才逐渐消失,却依然没有一个人敢随便乱动,更别提追上去了。后来张泥鳅听迟迟赶来的头领说,这便是纯阳剑宗一脉,纯阳诀中的玉剑碎星式,在此招范围内的人,敌不过一招人剑合一,便会粉身碎骨。
纯阳宫的道士,着实讨厌。头领皱着眉,如是说。
第6章
十二连环坞的人被谢琤唬住,但是凤齐却很清楚,谢琤此刻必是强弩之末,事实上,以谢琤身上的伤势来看,他能一路用轻功追上白帝城,就已经是个奇迹了,遑论还运气交手。
谢琤抱着凤齐走到桥中央,取出他口中布头,解开他身上绳索,只说了一句“注意”,随即就拉着凤齐直直从桥上跳下。近百丈的高度,谢琤神色毫无变化,任由狂风在耳边刮的呼呼作响。
眼见江面近了,谢琤才举起焚天,一剑劈下。剑气凛然一击,在水面上炸开一个小池塘样大的水花,高达两三丈,两人落入水花中心,然后被江水包裹起来。谢琤将凤齐搂在怀中,将落水的冲击挡下大半。
凤齐被一股巨力撞上,不禁呛了两口水,等他注意到谢琤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沉越下的时候,急忙吸了口气,游到谢琤旁边,伸手抓住谢琤的衣袖。谢琤已经昏迷,凤齐从身上撕出一根布条,将人绑在自己背上,然后抱稳了从两人身边飘过的一块舢板,顺着水势便飘向下游。
偌大的一条江,两个人在江面浮沉,着实打眼,凤齐一手抱着舢板,一手划开水面,拼命往江边游,虽然江面两侧都是峭壁,却更不容易让岸上的人发现。当务之急,是速速远离白帝城的追捕,从陆路走,只靠两条腿,躲不过白帝城的人马,水路反而安全,至少宫傲想不到他们会直接从桥上跳入江心。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凤齐却觉得谢琤的盘算一定是这个,这种莫名而来的感觉让他诧异,又非不可接受。唯一的失误,大概是谢琤没有料到他伤势爆发的如此严重,落水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又折了两根肋骨。
凤齐自己就是大夫,当然知道水中不可久留,谢琤伤口撕裂,又长时间浸入江水,过后必然会伤风发热,若不妥善照顾,就算不伤及性命,也要大病一场,何况谢琤还有两根肋骨等着他去续。但是此刻上岸,离白帝城不过四五里,如果没有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怎能逃过追兵。
凤齐身处水中,背着谢琤,倒不算太吃力。
他出身洛阳凤家,说起这凤氏,前可追溯到魏晋之朝,传承四百余年,族里曾有人随着高祖太宗征战天下,现今也是洛阳地方上一大氏族,贵胄之后,无论在官府还是武林,都有不小的影响力,凤齐是三房的嫡孙,排行第九,因出生之时便带着不足之症,各种灵药灌溉着长大,及至九岁上,又生了一场大病,父母亲自带着去万花谷求了药王孙思邈妙手,保下性命,随后索性让孩子随侍在孙思邈身侧,才平安长大。
凤齐天性聪敏好学,跟着孙思邈虽是为调理身体,却让他习得一身医术,孙思邈见他可教,便收为弟子,悉心调教。幸而药王出谷施医赠药之时常常会带上他,乡野之间哪有那么多侍从伺候,凤齐常常也需做些上山采药的力气活,不然今日哪有气力能背着谢琤,挣扎在这浩浩长江当中。
饶是如此,涌动的江水也并没有让他轻松多少,层层叠叠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往两人头上拍打,冰凉的液体倒灌进口鼻之中,呛得凤齐连眼泪都要流出来,已经酸麻的手臂要不停地拍打水面,躲避被江水冲来的杂物,若是不小心被砸到,头破血流也是难免。
这些痛苦,凤齐能忍,但是他却担忧背上谢琤,谢琤此刻意识全无,他又力单,护不周全,万一不小心让谢琤灌多了江水,堵住喉管,殊为不妙。
又是三炷香的时候过去了,凤齐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长江浪头湍急迅猛,便是当世诗仙青莲居士也作诗赞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虽有夸张,也足见江流凶猛。
两人在江中被冲袭了将近一个时辰,不说千里,百八十里也是有的。
凤齐眼尖,瞧见远处江畔峭壁上有一道裂隙,便使了个巧劲,将舢板卡进裂缝,稳住身形。可惜江浪势头太大,推着两人身影急急往下直奔,虽然有舢板卡在崖壁上,拖缓了这股冲力,只是那舢板在水中泡了太久,木头早就泡软,经不起这股巨大的力道,随即便一折两断。碎裂的木渣弹开,划过凤齐的脸庞,掉入江水之中,倏地,凤齐左颊上出现一道寸长血痕,鲜血随即涌出,覆了半边脸。
眼看两人随即又要被冲走,凤齐眼疾手快,双手扒住裂隙边缘。水流冲击地厉害,凤齐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扒在石缝上的指头早在冰冷的江水中泡得僵硬,就算是一具尸体,恐怕此时也要比他这十根手指来得柔软。
不能松,绝对不能松。
凤齐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流转,舢板已失,再被激流冲走,当真要十死无生,葬身江底。
不能让谢琤丧命,决不能。谢琤为救自己而来,无论无何,都要保住他。
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关节惨白,秀气的指尖死死抠住缝隙,有几根手指的指甲甚至因为受不住这股力道而掀翻。血丝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在石壁上,这十根手指,治病救人,施针下药,何曾不是一双千金妙手。
十指连心,凤齐疼得眼前一黑。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不能晕,他若是晕了,不但谢琤难逃一死,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要喂了河底的鱼类。想到会死,他体内猛然生出一股求生的欲望,让他苦苦撑住。
凤齐拼命睁着眼,盯着裂隙深处,只要熬到水势稍弱,便能爬进里面,一定要撑住。
凤齐自小徘徊在生死边缘,常人都道他性情温和,无争无惧,却不知正是因为多次踏进死关的缘由,恰恰形成了他绝不向任何事物低头认输的个性。
多亏万花的衣裳料子够结实,谢琤被绑在他背上,也未曾被水冲走。就这样被江水死死的冲刷了半个时辰,凤齐才靠着全是伤口和血痕的手指,背着比自己还要重的谢琤,一点一点的爬上江壁那口裂隙。
这道裂隙人口不大,恰恰供一个少年出入,但是越往里走,便会发现地势越来越高,两侧洞壁也越来越大。
凤齐身上背着个人,走不动,只能用手指抓着凹凸不平的石面,再靠着手肘,一寸一寸的往深处爬。裂缝入口六七丈之后,豁然形成一个洞穴,里面黑暗潮湿,地势却够高,不用担心江水冲进来。
凤齐趴在地上,一直喘着气,随后将绑在自己和谢琤身上的布条松开。布条吸了水,勒得极紧,凤齐手指全是伤口,一时之间竟然解不开,好在他颇有耐性,并不焦躁,布条最后还是松开了。
谢琤失去固定的力量,从凤齐身上翻下,躺平在石面上。
凤齐四肢早就僵硬无力,来不及抱住他,见他摔了,赶紧趴到他身边,血淋淋的手指不顾疼痛,胡乱地摸着谢琤的手腕,搭上他的脉门。洞穴里黑乌乌的,只有入口处那一丝亮光,凤齐在这片黑暗中,却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皱起了那两道好看的眉。
他被抓去白帝城,身边药石金针等医物都未曾随身带着,只有腰间一个小香囊,驱除蛇蚊等倒是有效。因为身体缘故,他也无法习武,不能运气助谢琤疗伤,而这江边洞穴,哪来草药可用。
就算身怀绝顶医术,此刻的凤齐,也只能束手无策。
如果市坊酒楼中那些话本中常常讲到的机缘巧遇能出现就好了,比如某某侠士跌落山崖,寻至一山洞,发现高深武学秘籍,以及各种灵丹妙药……再不济,只要能找到一副金针,凤齐自信手下绝无救不回的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