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谢琤说的是事实,凤齐沉默无语,随后起身。
“那随我来洞口,将你身上布带重新绑定,务必不要让断裂的肋骨伤到内脏。”快走到出口的时候,阳光映进洞口,凤齐难得的迟疑了一下,左脚刚刚迈出,无力的右腿停在身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即刻拖过去。
往前一步,阳光灿烂,纤毫毕现。明知道谢琤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光是听他的脚步声便会清楚自己这个缺陷,凤齐却不想走到阳光下,暴露一切。扶着旁边的墙壁,凤齐侧过身,等待着谢琤从他旁边走过。
几乎两天没有见到光的谢琤绕过凤齐走进那片照满天光的方寸之地,然后抬起手,在眼前挡了挡。等双眼适应了这光线,谢琤才转过身,看着还留在黑暗之中的凤齐。
凤齐的跛腿出乎他的意料,梦中年幼的凤齐身体的确体弱多病,但是四肢却是健康。
谢琤隐约知道凤齐从小就要强,发病时痛得满头大汗也不肯在人前哭,只会躲起来自己一个人忍着,现在身体有这样的缺陷,自然不愿意让旁人看到。
没有提及凤齐的腿脚,就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谢琤将焚天立在石壁旁边,单手解开披在身上的外袍。外袍高高扬起,衣角擦过凤齐鼻端,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谢琤逆着天光,教人看不清神色,赤裸的上身布满了各种伤痕,既有刀剑的划口,也有野兽的撕咬,不知是否是长年茹素的关系,这样紧实有力的身躯,腰部却异常地消瘦,胸膛两侧至腰身曝露在天光下,掩饰不住斜削的线条。
凤齐手掌搭上谢琤的左肩,在那里他用布带打了个死结。绑结的时候是在黑暗之中,凤齐怕活结滑动,不利于肋骨固定,而今要解开了才发现这个死结早因为浸满血液,粘成一团,不是那么好解了,尤其是他几根手指都无法用力,更添难度。
谢琤并没有催促的意思,右手抱着衣袍,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凤齐的动作。
凤齐站在阴影处,未曾露面,一双白皙如荑的手努力地抽拉着那个自己绑下的结。可世事好像总是如此作弄人,你越是焦急,想解开这个自己系的结,这个结偏偏越发的抽紧,不让你如意。手掌在谢琤胸前停留的越久,凤齐越是紧张,就像个连药臼都拿不好的小学徒,却要在药王面前提针下药,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先生莫急。”隐约见凤齐额角透出汗迹,谢琤出言安抚。
凤齐手中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瞧了瞧谢琤,那在水寇面前满是寒洌杀意的脸庞,此刻在朝阳的沐浴下,只余温和。
“失礼了。”凤齐轻声地说向谢琤致歉,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从阴影中探出脸,低头埋进谢琤颈项,用光洁的牙齿咬住那个解不开的扣。
谢琤看着凤齐那长过膝的青丝自肩膀滑下,就像一笔丹青,挥毫洒墨,铺成开来,悠悠的栴檀香,欺近他的鼻端,让他一时忘了提醒凤齐,若是解不开,他用剑挑断也是一样。
凤齐手口并用,好不容易解开那处结扣,然后就着这个姿势,将包裹住身体的布料拉紧,重新固定打结,这次他吸取教训,不敢再打死结。
谢琤将衣服穿好,系紧腰带,左手提着焚天,右手直接搂住凤齐的腰,脚步迈开,跃至罅隙口边缘那处,在边缘处纵身一踩,便提气往上冲。
凤齐找到的这个罅隙口就在江面,这段江岸陡峭不如白帝城那段,离最顶上也还是足足有五十来丈。
纯阳梯云纵在江湖有个别名,号称上天梯,连天都敢踏,五十丈的悬崖对纯阳内家弟子来说,并不是不可触及的地步。只可惜谢琤现在的身体这个状态,强行运气,也不知究竟有几分把握。
谢琤右手抱紧凤齐,气劲贯达足尖,两人如冲天白鹤,展翅而飞,若是有人经过此处,便可以清晰地看到,被谢琤踏过的那块石板,已震出几丝裂缝,如蛛网纵横,以谢琤足尖曾经的所在为中心,丝丝裂开。
谢琤自知丹田中真气不足,好在这峭壁虽陡,却不乏凸起的石块,方便他短暂歇脚,待丹田真气生出,再纵身往上。说起来虽是简单,但是这石块分布不均,又小的可怜,大多只有成人的拳头大小,有些只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甚至很多石块表面看是悬崖的一部分,真正踏上去才会发现,那根本就是一块浮石,受力即松。
梯云纵本身就是靠一股先天真气,疾射而起,脚下若是无可依凭,效果便要打折三分。谢琤体内有伤,手中还带着一个人,面对此险境,自然是沉着以对。
眼见谢琤身影越跳越高,几近崖顶。
凤齐几乎松了一口气。
只是几乎。
就在谢琤准备用最后一块凸□□借力跃起之时,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雨燕像迷失了道路,昏头昏脑的拼命扇动着镰刀似的翅膀,从崖顶俯冲下来,一头撞上了谢琤准备落足之处,又恰恰遇上谢琤想借力的那块石头本就是松动的浮石。
“哒…哒…”石块顺着崖壁一路滚落下去,朝着江面一去不回,很快就消失在视野当中。
谢琤正是一道真气已老,内力不接,眼见脚下一空,两人就像那块石头,迅速朝江面跌落。
凤齐心都提到嗓子眼,却也知道自己不宜乱动,碍了谢琤,只是陡然一身冷汗,打湿后背。
谢琤遭此大变,岿然镇定,他这一生都是险中争胜负,临危定死生,比这还艰难的境地不知遇过多少次,也未尝变色。勉强提起丹田最后一点内力,谢琤抬起左手,将焚天插入面前山壁。
焚天果然不辜负他的期望,在山壁上击出尺余火花,便立刻划开石壁,将两人身形吊住。借这点力道,足够谢琤携伴登上山顶。
甫一踏上实地,凤齐立刻扣住谢琤脉门。
谢琤单膝跪地,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夹杂着血沫。
第8章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凤齐给谢琤切完脉,又隔着外袍确认了一下肋骨的位置,皱起了眉头,“血胸……”
谢琤落地之时便已失去意识,焚天脱手,落在地上,人也直挺着倒向凤齐,额头顶着凤齐的肩膀。
凤齐知道谢琤适才强行牵动肋骨伤口,导致血胸,若是血和残液大量淤积在胸腔之内,无法排出,便很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只是这荒山野岭,哪里有合适的场所为他进行医治。深知此时一刻都不能浪费,将谢琤放置在地面,他站起身,看着身后那片密林。
两人不知道被江浪冲到了哪里,放眼望去都是森林,郁郁森森。
凤齐提着焚天,往森林里走了一小段路,砍了几颗杯口粗细的小树,又将缠绕在古树上的山藤切下长长一段,编成一张木排,将谢琤拖上去,凤齐一心只想着要快些,更快些,丝毫顾不上自己的手指被粗糙的树干和藤蔓磨得鲜血直流。
抬头辨了辨方向,凤齐拉着木排径直往东而去。山路坎坷,不敢让谢琤颠簸,凤齐已是一再的谨慎,碰到实在是落差太大的地方,他宁愿用双手拖着木排,一点一点地将木排移至安全的地方。
他原本就不良于行,现在全副精神都放在谢琤那里,自己却时不时被路上的树根石块绊倒,有一次摔倒的时候险险差点被尖锐的石块戳到眼睛。
苍白的脸颊上布满了红晕,汗水流遍全身,额头的汗珠更是几乎落进眼睛里,凤齐来不及擦一擦自己的脸,埋着头,往东面拼命赶着。他看得出来,脚下这条路虽然荒芜,却的确是曾经有人往来过,沿着这条路,也许就能看到人烟。
说不上此时的心情是气还是急,既气谢琤不停自己的劝告,强行运气,导致伤势加重,又急他此刻安危,当真是各种心绪乱成一团,最后统统汇成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救谢琤,谢琤是个好人,若不是为了来救他,便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摔倒再爬起,右肩头被磨肿了就换左肩。
不能歇息,不能暂停。能快一点找到人,就能多一分治好谢琤。
凤齐不敢想,如果救不回谢琤怎么办。他明明是这样光芒四射的一个人,怎么能够默默无闻的死在这样偏僻的所在。光是想象,凤齐就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种事情。
太阳高高的悬挂在头顶,正是一天中最炙热的时候。
凤齐摇摇晃晃地拉着木排,脑海中已经什么都想不出来,眼前全是模糊的一片,只知道拼命往前。当一挂四丈的瀑布出现在凤齐眼前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巨大的水流从高处轰隆隆地冲下,迸入水潭当中,砸出无数的水花,本该是不停歇地出现哗啦啦的声响。
凤齐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拍拍耳朵。
他听不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清风拂过树林的沙沙声,枝头小鸟欢快的啾啾鸣声,瀑布水流湍急的哗哗声,都听不到。
没有时间为自己身体的突然变化去焦急,凤齐的注意力马上就被瀑布水潭旁边的小木屋吸引过去。将木排拉到门口,凤齐用力的敲门,掌心的血泡在门板上被击破,在门上留下鲜红的血印。听不到门板被拍击的磅磅声,又不见有人开门,他低头见门上没有锁,着急的直接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