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磁性的低沉男声几乎贴着耳膜响起,如同有人用指尖温柔地一寸一寸抚摸着耳廓,花懒甚至出现了耳垂被什么摩擦的错觉。
她背后贴着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干,的场静司的头几乎快要埋到她的颈窝,明明两边的道路都没有封死,但这种距离让她觉得无处可逃。
“你先把面具摘了。”花懒别过脸用后脑勺对着他,语气如常,表情却有些僵硬。
的场静司并不回答,也没有动作,他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少女四分之一的侧脸,她的耳朵被头发遮住了。
恰好一阵冷风吹过,花懒看着右边漆黑一片的森林,忽然清醒过来,她这是在干什么,和的场静司保持这种姿势死磕到底?
就在花懒准备推开对方的时候,的场静司却忽然收敛起若有似无的气势,向后退了一小步。
“真是没办法呢。”他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语气却充满愉悦和散漫。
他看了看周围,不远处还有一些零零散散不愿离开的妖怪,他们大概在抱怨厌生大人去了哪里这么久都不出现。
“虽然在这里这么做有点危险,但既然这是姐姐的愿望……”
他翘了翘嘴角,抬起手,在花懒疑惑的目光里,缓缓摘下了面具。
那张符纸大概被施了什么特殊的术,一取下便化作风消散了。
的场静司气定神闲的擦了擦手指,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他面带微笑的看着花懒,而后者却面无表情的迎上他的目光。
花懒平静地抬头,然后,猝不及防的,就那样撞进了那双深邃眼睛。
彻底褪去了年少时的稚嫩,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的眼角,暗红色如同血液一般凝结的瞳仁。
和最初一样令人无法捉摸,让花懒不受控制的想要占为己有,不同的只是冷漠取代了空洞。
“怎么样?这张脸,姐姐应该还没有忘记吧。”的场静司的语气轻慢,从被识破身份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相当自然的说出刻薄犀利的言辞。
二十岁的的场静司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他的身形偏瘦,长相也是无可挑剔的类型,却会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压迫感。
他微笑着,眼中却充满冷漠。
失去了面具的遮掩,花懒可以将那种冰冷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毫无感情的眼神,就像狩猎者在看待一个即将被自己收服的猎物。
……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除妖师啊。
花懒提了提嘴角,前一刻她还觉得笑容勉强,现在却做得非常坦然自若,像对待她的客人那样,“你果然长大了,的场静司。”
她从没有想过,这一刻的自己,竟然会不可思议的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对对方不告而别的愤怒与埋怨,什么都没有。
或许早在她醒来发现他不在的那个早晨,花懒就已经意识到了人类终究是无法和妖怪相互理解的。
那时,就放弃了某些东西,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即使在后来发现那些追捕自己的式神属于的场家时,她也只是愤怒和失望而已,并不觉得难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花懒找寻解除诅咒的办法时,想到更多的不是小静,而是她自己要怎么摆脱宿命,就比如说现在——
“——只是我不知道你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变化可真大啊,以至于刚才差点就被你骗了。”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陌生人。
见的场盯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在意,继续笑道,坦然自若:“那么你想引我去山顶做什么?仔细回想一下,你从开始就不动声色的将我引向僻静的地方,我还以为是错觉呢。”
“你想做什么,是有什么话想说吗?如果有的话现在就说,一会等丁丁出来,我可就没有那个时间了。”
外婆说的不对,对于小静,时间带来的不是恨意,而是遗忘。如果不是今天被两次袭击,又无意得知三个月后继承仪式的事,花懒觉得,她几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的场静司这个人了。
所以此时此刻才能如此平静吧。
花懒想,对于一个连长相都快记不起来的人,不管他有多少变化,她见到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因为连可以比较的记忆都没有了。
的场静司看着对自己笑容灿烂的少女,她刚才说了很多,他只是一言不发的听着,等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场静司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你说……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他缓缓开口,眼底的暗红色愈发深邃阴沉,似乎染上死亡的色彩,再也看不到最后一丝光亮。
花懒感觉自己刚才的某句话似乎触到了什么开关,因为的场静司周身的气息完全变了,不只是压迫,还有什么更危险的东西,伺服在灵魂深处最潮湿阴冷的地方。
之前的话半真半假,也有她的赌气在里面,这一刻的的场静司才让她感到陌生。所有光明的东西统统消失了,是真正的,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花懒想要张嘴说话,却一时间接触到他的目光,仿佛被施了魔咒,无法动弹。
“姐姐是在害怕吗,真令人伤心……不要怕我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哦。”的场静语声轻缓温柔,好似在情人耳边深情的呢喃,几乎要让人溺死其中。
“姐姐当然不会想到,姐姐对我感到陌生,也是应该的。”
花懒双手向后扶住树干,后背倚靠在上面,不知道是不是她产生了幻觉,的场静司的声音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缓缓弥漫,扩散到空气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姐姐这些年一直都不在我身边呢,虽然承诺过不会离开我,最后却违背了约定。”
每一个字音,甚至每一次吐息,都一丝一丝缠绕过来,令花懒觉得呼吸困难,视野都有些模糊不清。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违背约定了?”花懒莫名其妙,虽然说过去的事她已经不想追究了,但听到的场静司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反驳,只是头很晕,连发声都费力,这句话说的有气无力,更像是狡辩。
的场静司只是讽刺的看着她,笑容淡漠,他无所谓的挑了挑眉,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无意义的话题。
“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来谈点正事吧。”纵使眼中只有冷淡疏离,的场静司仍旧保持着微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引你过来吗?我来告诉你……”
“这种时候谈你妹的正事!”花懒被这个男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说我会留在你身边,是在你没有主动离开我的前提下,可那个时候明明是……”
那时明明是你先擅自离开的!她醒来时他就已经回到了的场本家!
她想要大声质问出来,可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浑身发软,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手中的面具掉在了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花懒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的场静司。
那不是错觉,头晕目眩的感觉是真的。这一刻,她终于确信自己中了陷阱,的场静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面具,他为她戴面具之前,似乎在上面摩挲了几下。
“你没有猜错。”的场静司轻轻翘起了嘴角,“我记得你跟我说,你逃出春木之里的时候在你哥哥的茶杯里下过催眠草,不愧是能催眠妖怪的东西,我可是找了三年才找到啊。”
你他妈还敢出师!
花懒简直想一脚踹得他断子绝孙,她快被气疯了!
“好了,别那么看着我。”的场静司拍了拍她的脸颊,轻笑道,“就那么两颗全给你用了,你如果不乖乖倒下去的话,岂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片好意?”
花懒今天算是长了见识,她从来不知道人类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终于没能撑住,花懒两腿发软顺着树干滑坐下去,见她这样,的场静司勾了勾嘴角,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内。
只是原本打算袖手旁观让她倒在地上的,最后一刻到底没忍住接住了花懒。
少女的身体毫无意外的落进怀中,时隔多年,她一点也没有变化,纵然为参加祭典做了掩盖,但那种独属于草木的清新气息,还是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那一刹那,时间如同潮水一般哗啦啦的倒退,仿佛又回到最初那几年,多少个看不到头的黑夜里,她把他抱在怀里睡觉,他闻到她身上的草木香,那是唯一能使他不受诅咒困扰安然入睡的事情。
……
的场静司猛然放开了花懒,她的后背撞在了树干上,只能瘫坐在那里,像一只断线的木偶。
撞击的疼痛让花懒稍微清醒了一点,她努力睁着眼睛抬头看向的场静司的方向,顺着墨色和服的衣摆,向上,然后是腰带,领口,最后……是一张俊美妖异的脸,冷若冰霜,没有笑容。
祭典已经冷清下来,街边的灯笼却一排排高挂不灭。
影影绰绰的光线里,那个男人逆光而立,她看到他的右半边脸隐匿在浓重的阴影中,眼底挥散不去的阴霾仿若有野兽伺服,随时准备将人吞噬。
“你不是问我,想要做什么吗?”的场静司居高临下的俯视花懒,唇边又染上了迷惑人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