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李大夫以为她没有听清,于是又问。
她四下寻找,从地里捡回枯枝,在雪上划字,“不记得。”
自她有记忆起,好似就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嬷嬷平日里不爱说话,幽冥谷又只有她二人,渐渐地她也不再记得。况且,嬷嬷说过诸多譬如祸从口出之类的话,因而她并未觉得不能说话有什么不好的。
幂篱之下的人愣了愣,“昨日我给夫人号脉,未察觉有任何异样。不知从前可有过什么旧疾?”
俏俏仍是摇头,‘能吃能喝能睡的,哪里有什么旧疾。’
“依我拙见,失语症只是一时,不必太过担忧。夫人不妨在平日里同顾公子多加练习,再加开嗓的良方……”
李大夫说什么,俏俏都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殊不知她的眼珠子已经偷偷游走了许多遍。
时机实在难得,她上面一步,趁着四下无人,微微躬身朝幕离里头望去。似乎是意识到对方在靠近,李大夫往后退了又退,脚跟后靠到台阶上,毫无防备地跌坐下去。
俏俏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扶,却被不远处的厉声喝住,“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那雨廊之下,远远走来的正是姜氏和知秋。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昂,死不悔改的模样。
‘李大夫摔倒,我想去扶他。’俏俏往旁扫了一眼,李大夫已经自己起身,正整理衣裳。
“夫人如今的身份不比在王府,男女之间应该留有分寸,再说了李大夫堂堂七尺男儿,难不成自己还起不来么?”知秋那叫人厌恶的语气又冒了出来。
见到人摔倒了,伸手去扶,不是本能么?这也能大做文章?俏俏倒吸一口凉气,‘你都说了我是夫人,我是主你是仆,我做什么,焉用你来评头论足?’
知秋看出了个大概,气得面目有些狰狞,拉拉姜氏的袖子,一脸委屈,“姜夫人,奴婢也是顾家的清誉着想,夫人非但不领情,竟还这般折辱奴婢。”
“这是谁?”姜氏冷冷开口,目光颇有些杀气沉沉。
“回姜夫人,这是公子请来给夫人瞧失语症的。”安乐刚从外头回来,便见这一幕,忙上前将俏俏护到一侧。
“既是桥儿请来的,那便是贵客。不知是我们顾府哪里招待不周,因何要戴着幂篱,还是说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那姜氏是听了知秋的撺掇,半信半疑来的这院子,而在看到俏俏出手的时候,似乎全然信了。
“姜夫人见谅,在下相貌丑陋,恐会惊扰到旁人,因而戴此幂篱,从不离身。”李大夫不知道来者不善,只是真诚作答。
“皮下三寸皆白骨,相貌美丑又有何分别?”姜氏心中狐疑,淡笑道,“我听闻你是受了靖安王的举荐,来此给俏俏看病。这里并无旁人,先生又是远道而来,若不能得见颜面,岂不遗憾?日后若有人问起,知道的是以先生一番好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怠慢了,是个薄情的。”
“姜夫人,李大夫此举想必情有可原,您宅心仁厚,定不会拘于此小节。”安乐看着这两人突然出现,非比寻常,瞬间悟到了什么,不慌不忙地接过话。
“我问的是李大夫,何时问的你?”姜氏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难不成你的主子没有教过规矩?”
第46章
俏俏见安乐被欺负,也顾不得许多,气呼呼,‘是我让安乐这么说的,李大夫既然不愿意摘下幂篱,为何要强人所难?安乐是殿下身边的人,你这么说,是不是把靖安王也一并呵斥进去了?’
“虞姑娘不要张口闭口都是靖安王,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入了我顾家,自然得守我顾家的规矩,这理就算是在皇上面前,那也说得通,”姜氏见她二人如此阻拦,心中越发笃定这其中有鬼,更是恨得牙痒痒,“李大夫还不曾说什么,你们两个这么紧张做什么?怎么?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姜夫人也算得上是一家主母,如此口不择言,也不怕降了身份?”安乐早看透对方的心思,不禁回看了李大夫一眼。
“身份?身份比起顾家的清誉又算得了什么?有人在我眼皮底下干些污腥事,总不能视而不见罢?”
‘污腥事?’俏俏瞪大了双眼,看看李大夫,又看看安乐,气得立马撸起袖子。前些日子才学一些招式,顾溪桥教的,没想到这么快能派上用场。
“姑娘冷静!”安乐赶忙抱住她,自家姑娘向来对武学天赋异禀,若真叫她出手,姜氏怕是要招架不住。更何况,就这样的事,还不值得大动干戈。
‘怎么冷静?她的意思,不就说我和李大夫不清不楚么?’俏俏胸脯起伏地厉害,一副要将人撕碎的架势,‘姜夫人也是女人,我不讨喜我自己知道,何必编这样谣言来毁我清白?’
“姜夫人是不是误会了?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李大夫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更是看不下去,忍不住提了一句。
“怎么就乱说?”知秋回道,“奴婢昨晚都听着了,有人借着李大夫的身份偷偷潜入宅院,特意从千里迢迢之外的青州带回点心,这般体贴还真是令人艳羡呢?”
这话,险些没叫安乐笑出声来。睁眼说瞎话。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点心的事,从来都是顾溪桥一厢情愿的安排,怎么还赖上旁人?还真有意思。
“你笑什么?”知秋气呼呼质问。
“我在笑,有些人明明生了双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安乐也不想叫俏俏失望,“点心的事,倒不如先去问你家公子。”
“问了又怎样?公子自然是向着你们,他受了多少委屈,还不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往肚子里吞,可夫人又是如何对待公子的?如今都明目张胆地把人往院子里带,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若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决定要忘掉靖安王殿下,又何苦嫁给我家公子,你把他当成什么了?”知秋心中到底有些惧怕安乐,少不得添一句,“奴婢说得句句事实,绝无半点虚言。”
“你那么义愤填膺做什么?”看着红到脖子根的知秋,安乐依旧不痛不痒,冷淡开口,“是不是上回纳妾一事,你家公子不曾考虑过你啊?”
“你!”知秋又气又羞,她喜欢顾溪桥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哪想会被安乐给捅破天?
姜氏意味深长地看了知秋一眼,“桥儿成亲已久,却无半点子嗣的印迹,长此以往,纳妾也并非不可。”
‘什么时候拦着他纳妾了?我求之不得!’
安乐猜出俏俏想说什么,连忙抚抚她的后背,“姑娘不气……”
“你就那么肯定,幂篱之下是靖安王么?”安乐早看出那人不是季恒,但看知秋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少不得要虚张声势,“如若不是,又该当如何?”
知秋不曾见过季恒,更不知晓他的脾性。只是昨夜里瞧到安乐与他惜别的模样,有这样的底气。他敢来第一次,就会铤而走险来第二次,可恨昨夜未能抓个现行。
“怎么不是?我昨儿个在院里都瞧见了,你还把夫人绣得平安符给了他,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夫人的嘱托?”知秋对眼见为实的事,半点也不松口。
安乐心惊,俏俏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安乐不会认错人,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季恒就是不肯摘下幂篱,尽管那时四下无人。
来了,却不肯相见。
“你还真的是一点都不怕犯忌讳,”安乐掌心微汗,昨夜如此隐蔽,谁曾想叫她瞧见,若说漏了嘴,怕会给季恒带去不必要的麻烦,“谁不知道宗王非诏不得进京,你说你昨晚见过他,是觉得自己活得不耐烦,要拉整个顾家下水?靖安王私自回京,去往顾家,若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添油加醋,知道会是什么后果?自我家姑娘进门的那刻起,顾家和靖安王府就是同一条船的人,殿下若有闪失,你又怎能独善其身?”
姜氏冷冷看了知秋,“此话言重。既是误会,何不叫李大夫摘下幂篱,让谣言不攻自破。”
姜氏自然是不死心,她瞧到过许多蛛丝马迹,总觉得这个侄媳妇还对从前的旧情念念不忘。又听了点心一事,更是坐不住,清早找机会支开顾溪桥,自个儿往这来了。
“姜夫人可要三思啊……”安乐也知道劝不住,不紧不慢地说道。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劝解,在此刻姜氏的耳朵里却成了挑衅,她怒目圆瞪,用手指着安乐,气道,“混账东西,这里是顾家,不是什么靖安王府,哪里轮得到你在这指手画脚?”
“知秋,还不快动手!”
知秋见有了姜氏做靠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先是走到安乐跟前狠推一把,而后趁着李大夫毫无防备之际,眼疾手快,掀开幂篱。
安乐摔跌在地,俏俏忙上前护住,想说些什么话,喉咙却还是发不出声,只剩呜呜咽咽和沉重的喘气声。
幂篱被掀开,李大夫赶忙用双手遮住脸颊,可惜还是慢了些。脸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同他的年岁相比,少不得叫人惋惜和唏嘘。
众人皆变了脸色,知秋皱着眉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姜氏则面上有些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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