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偌大的府邸一草一木,一步一景处处是长公主的影子,便偶尔能从这一花一草中窥探出几分生母的气息。
安阳亦爱花。
她亲自将从安伯侯府摘来的桃花一根根插在琉璃瓶中,用上好的丝帛在琉璃瓶口打上精美的结,然后将桃花摆放在八宝亭的石桌上,听说长公主生前极爱桃花,长公主府里的十里芳菲庭里头便有一大片桃花林,不过不知是主人陨落,还是花匠疏忽职守,自长公主过世后,那片桃花园竟无端陨了大片。
安伯侯府的桃花园乃京城一绝,每年开得格外艳丽。
故而安阳每年春季会亲自去往安伯侯府,给生母捧回一束桃花。
剩余的花卉,安阳则会亲自晒干,部分制成干花待秋冬之际置于香囊之中,部分晒酿成桃花酱,用来冬日泡茶吃,再余下的,她亲自提炼出桃花汁,再配以其余用料可制成蔻丹,用来给府里的姑娘们涂抹。
女子后宅生活清闲,往往需自娱自乐。
在打发时间上这一点,安阳倒是得心应手。
光是忙活这些桃花,安阳便已忙活了一下午呢。
她倒是难得忙碌,忙得忘乎所以。
夕阳渐渐西去,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橙红色的云霞打在成片成片的花海里,整片花海仿佛都闪烁着鲜橙色的光芒,而安阳就置身花海中,远远看去,成了花中仙子似的,一颦一簇都美得惊心,似幅优美的侍女图。
饶是时时看到,日日看到,却时时,日日令人惊艳不已。
然而越是如此,越发叫一干人等愤愤不平,怨从心起。
“那位此番着实太过分了些罢,抛弃主子三年,让主子独自一人生生面对了三年如此流言蜚语不说,如今一回来竟又带了个婢女回来,还是在宴上赢回来的,不是成心当众打郡主的脸么?郡主何曾受过今日这般羞辱!”
话说自打回郡主府后,同去的三名婢女各个义愤填膺,心生不快。
就连性情向来最为温和的绿云这会儿都有些于心不忍,暗自咬牙了。
不过尽管如此,她嘴里还是恭恭敬敬的称呼对方一声“那位”,而非“郡马爷”,无他,只因顾家如日中天,在朝中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而那顾青山又过于耀眼,他的身份地位远超了“郡马爷”一职,不然,若换作任何其他人,哪个敢给郡主如此脸色!
说着,绿云朝着花海中远远看了一眼,复又冲着身旁默默采花的蕉月道:“今日在马车里时那位便一言不发,非但没有迁就哄着郡主半分,莫不是还给咱们郡主脸色瞧呢!”
绿云那会儿不在马车上,竖着耳朵听了一路,却压根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忧心忡忡,顿了顿,又道:“原先那位离京时,咱们各个日日夜夜盼着能早些回,这样咱郡主也能少遭些口水了,没曾想千盼万盼,好不容易将人给生生盼回来了,竟是这样一副光景,如此这般,倒还不如不回呢!”
绿云嘟囔说着,将花圃中最耀眼的一朵鲜红玫瑰掐下,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跨在胳膊上的花篮里,头一茬的玫瑰开得过早,虽艳却不算最好,头一茬通常摘下施肥或者给郡主泡澡用。
绿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折损了任何一片花瓣,一时嘴上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哎,没想到堂堂人中龙凤,当年遭多少世家千金爱慕抢夺的第一公子,竟是这样一号人,太后当年莫不是瞧走眼了?”
绿云嘀咕说着,话一出口,又一脸警惕,立马抬眼四看了一番,见周遭无人,这才大着胆子继续,却是推搡了蕉月一把道:“哎,你胆子大,方才在马车上,给没给对方脸色瞧瞧,端没端出咱们郡主府几分气势来。”
绿云指的是方才在马车上时,有没有给主子“撑腰”。
郡主大度,看似为人高冷,不近人情,实则只有她们这些时时伴随左右的侍女才知郡主的真实性情。
她们几个侍女中,要数蕉月性子最为倨傲烈性,对郡主亦是最为维护,哪怕有人胆敢妄议郡主一根头发丝,她听了都恨不得要咬牙跟人干上一场才好,护郡主就跟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似的,连七公主跟前的雪媏都不是她的对手。
众人之所以这般气愤的最主要的原因不仅仅在于那位弃郡主之不顾弃了整整三年,也不仅仅在于方一回来便在宴上赢了名美婢回来当众打了郡主的脸,而在于——
今日回府时,才刚刚下了马车,甚至还未来得及入府门,便有人匆匆来禀,而那位满京最耀眼的人中龙凤甚至连门槛都没踏上,只冲着郡主道了一声“得晚归”,便又匆匆驾马离去了。
是的,阔别三年,过家门而不入。
不入便也罢了,他赢来的美婢倒是先他一步入了郡主府的府门。
这就不仅仅是打脸了,这可谓是明目张胆的作践了!
这不成心膈应人么?
这一举动,就跟个导火索似的,瞬间,将一系列堆积了整整三年的不满一瞬间爆发了,于是,她们三个越发气得厉害了。
蕉月见绿云嗡嗡嗡跟只小蜜蜂似的无个休止,一时瞪了她一眼,半晌,嘴一撇,心中暗搓搓翻了个白眼,心道:那位可是京城第一公子顾无忧,是郡马爷,又不是宫里的太监,她哪敢。
嘴上却道:“若敢欺凌郡主,便是第一公子又如何!”
正要再说时,这时陡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声于身后响起。
蕉月和绿云立马紧紧闭上了嘴,一脸紧张的对视了一眼,下一瞬齐齐偏头,只见郡主府的大侍女檎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身后,正一片平静地看着她俩。
方才还一脸义愤填膺、气得咬牙的人这会子立马齐齐乖顺了起来,一脸温顺紧张齐齐喊道:“檎丹姐姐。”
檎丹看了两人一眼,道:“不得背后妄议主子,这是郡主府的规矩,更是日后去了顾家要秉从的教养和仪德。”
说着,檎丹上下看着二人道:“一会下值后将郡主府的教令誊写十遍,明日一早交到我屋子里来。”
檎丹语气不急不重,不徐不缓,却叫蕉月、绿云二人乖顺得似个小猫,半分不敢违背,只恭恭敬敬道:“是。”
檎丹点了点头,而后视线这才越过花海,落入对面的八宝亭,白色的帷幔随风摆动,吹乱了亭内之人的一缕发,然而亭内的人却浑然未觉。
檎丹定定看了一眼,再看了眼天色,缓缓开口问道:“郡主心情可还好?”
顿了顿,又道:“可有失落?”
檎丹指的是那位过家门而不入一事。
绿云回道:“看着还好。”
蕉月却道:“郡主每每心情不快时才最专注,当年同七公主决裂时亦是不声不响了整整三日,还制出了一味新香来。”
檎丹看了蕉月一眼。
蕉月暗自多嘴,不该提及七公主。
檎丹沉思片刻,又问起了今日桃花宴上细枝末节。
花榭里,话说安阳将新制成的千层红灌入拇指大小的玉瓶中,封瓶后,今日的“功课”便终于完结了。
这才发觉大半个天空已快成了青蟹壳,最后一抹橙阳马上便要钻下地面了,这才觉得浑身疲累不已。
她缓缓伸了个懒腰,见远处几个姑娘们簇拥交谈,神情凝重,一时不由笑了笑。
看来外界怕是又得往她摇摇欲坠的婚姻上,雪上再盖上一层霜了。
伸了个懒腰,安阳懒懒起了身。
见她终于捯饬完,檎丹立马领着蕉月、绿云过去伺候。
“这么晚了,怎地还未传膳?”
安阳竟有几分饿意了,一抚上肚子,果真干瘪瘪。
檎丹提醒道:“郡主,大人……还未归。”
安阳听了愣了一下,哦,对哦,她差点儿忘了这号人的存在了。
冷不丁的冒出来,真、平白叫人不习惯。
做客便该有做客的自觉。
这可是郡主府,并非他帅府。
“不等了。”安阳想了想,如是说着,见檎丹不赞同的看着她,安阳勾唇看向檎丹道:“听说他们行军打仗之人,在塞外可七日七夜不吃饭。”
言下之意:饿他不死的。
檎丹:“……”
说完,安阳从绿云篮子里拿了朵玫瑰,送入唇边,饿得吃了口花瓣,便“雄赳赳气昂昂”领着两个小侍女回屋干饭了。
不想,方一回到她的芳菲庭,安阳便彻底凌乱在风中。
她还以为自己踏错地了,只见处处张灯结彩,窗户上贴上了鲜红刺目的喜字,并鸳鸯戏水的大红剪纸,屋内的贵妃榻、梳妆台、八宝阁上,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挂上了红绸,床榻上更是换上了鲜艳刺目的大喜的红被。
这哪是她的芳菲庭,这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房。
安阳呆在原地,愣愣道:“这……那……”
然而还来不及张嘴盘问,不想,这时,外头跑腿的丫鬟忽而欢呼雀跃地来报道:“嬷嬷,郡马爷回来了,郡马爷回来了——”
安阳身子微微一晃,差点儿原地去世。
第7章
令人立马拆除更换已然来不及,安阳唯一想得到脱身的法子便是拔腿就跑,她要立马、即可、现在、马上就逃离这个令人不忍直视的尴尬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