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就有 26 岁的梁思,头上戴一顶小小的白色头纱,手里拿杯苹果白兰地调柠檬苏打,双颊绯红,不知是因为室内闷气,还是已经喝到微醺。
明天她结婚,这一夜叫了几个朋友,在此地搞单身趴。
她笑对身边人道:“何静远去跟他老板请假,你们知道他说什么吗?”
“说什么?”旁边朋友捧场地问。
梁思公布答案,学着何静远的说话的样子,淡淡的,不慌不忙:“他说我要结婚,然后去亚利桑那徒步露营度蜜月,那里没信号的,邮件别发我,发了也回不了。”
“真的假的?这么勇还想不想毕业了?”其他人诧异。
梁思说:“我也这么问他,每个人都在拼命,就你这态度,要是你老板生气了怎么办啊?”
句子是埋怨,语气却完全不是。
“那他怎么答?”旁边人又问。
“他说,”梁思顿了顿,像是在讲单口相声抛出一个梗,还是用的第一人称,“要是老板生气了,最多说明这个老板不适合我。”
几个朋友有的唏嘘,有的干脆嘲她,说:“梁思就是这样,开口闭口都是他们家何博,何博最棒,何博最了不起。”
或许是因为醉了,梁思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何静远就是最棒的,何静远最了不起。
来到此地的第一年,他们在一次留学生聚会上相识,她来法学院读 JD,他在隔壁学校搞物理。
虽说攻读的学位里都带个 Doctor,且美国律师协会单方面声称,JD 与其他正常博士地位平等,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不一样的。梁思更是如此,她觉得何静远比她聪明无数倍,探索宇宙的秘密,认识天上所有的星星。
不像她,读这个职业文凭,只是为了找工作,进入那个出了名的高薪行业,拿到传说中毕业生入职 20 万刀的年薪。
当年申请学校,GPA 和 LSAT 成绩都已既定,候选人都有相似的骄人履历,材料里唯一个性化的东西只剩下那封信,以及信里的那个故事。你必须告诉校方,你为什么选择从事这个职业?为什么要到我们这里来学习法律?她绞尽脑汁,给了那么充分的理由,她的天赋,她的热爱,她的理想。写得多了,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渐渐确信,好像此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是在为了这个学位、这份工作做准备。
来到此地的第二年,按照惯例,该去律所做暑期助理。但当时金融危机的余波未消,她面试很不顺利,一连几个晚上焦虑得睡不着。
是何静远对她说:“多大个事儿啊?都会好的。”
她最初只觉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纯属慷他人之慨。后来才发现,他对自己也是这么慷慨的。
老板跟他说:“何,你的论文有点问题,要抓紧了。”
他同样笑笑,只说一句:“Don’t worry about it。”好像反过来在安慰人家。
后来,她如愿进了纽约一间律所做 summer asso,实习期结束,拿到 return offer。他的论文也写完了,一作发了顶刊。
再后来,她每次听到他说,多大个事儿啊?都会好的,那感觉已完全不同。
第三年,临近毕业,就业市场回暖。她甚至可以在两个 offer 里挑一挑,考虑是留波士顿,还是去纽约?
中国学生大多会选纽约,因为语言限制做不了诉讼,而纽约的非诉业务是最多的。在那里干上几年,他们中的大多数又会被律所派往设在中国的代表处,香港或者北上深。她的轨道仿佛一切既定。
只除了何静远,他还没毕业,以后在哪里,做什么,也都不确定。
“怎么办?”她问。
没有主语,但彼此都知道是问他们俩怎么办?
何静远一以贯之,说:“多大个事儿啊?都会好的。”
她又一次以为只是搪塞。但也就是在第二天,他向她求婚。那是在她宿舍楼下,他打了个电话叫她下去,就像过来找她吃饭一样平常,而后从帽衫兜儿里套出当天才买的戒指,对她说:“梁思,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连那枚戒指的手寸都不太对,甩一下,就往下滑。
但她却说:“我愿意。”话自然而然地出口,心里如此确定,就是他了。
剑桥城是个小地方,酒吧凌晨两点关门。打烊之前,外面又有人推门进来,带着一股子潮湿的冷气。
是两个男同学驾着何静远。在别人眼中,他其实只是个瘦瘦的、白皙的青年,戴眼镜,有双漂亮的手,此时喝醉了,比梁思还醉许多,目光在人群中找到她,双手拢在嘴边对她喊:“梁思我好爱你啊!”
中文喊完一遍,再喊一遍英文。
女孩子们叫起来,周围的陌生人有的吹口哨,有的鼓掌。梁思双手捂着脸,掌心感觉到面颊的炽热,看不见也知道一定很红。
这就是何静远与梁思婚礼前一夜的情景。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齐宋手上的琐碎总是特别多,此处的琐碎说的是除开诉讼之外的事情。
先是校园招聘,一整天从早到晚的面试。然后又是各种团建,组里的,所里的。以及轮番的应酬,客户请吃饭,请客户吃饭。
关澜也忙。两人时间很难凑在一起,于是原本说好的来替他撸猫,常常简化成了云撸猫。
她打来视频,让齐宋把马扎叫到跟前。齐宋敷衍,随便摸几把。
可马扎却给惯的,开始每天在门口等着他回家,抄手蹲那儿,头往旁边一偏,叹着气,百无聊赖的样子,简直像个人。
齐宋到家开门,只要感觉到阻力,就知道一定是它。被推了还不动,就这么在地上蹭过去,仿佛是在跟他玩一种诡异的游戏。齐宋也是无语,挤进来,蹲下,摸它两把。
他把这事告诉关澜。关老师又跟他上理论,说这也是有道理的,不喜欢碰猫的人反而更容易被猫喜欢,因为猫觉得你对它没威胁。表面上看起来是你在摸它,其实是它把味儿蹭到你身上,标记它的所有权。现在你家已经是它的核心领地,所有的东西,包括你,都是它的。
齐宋偏不服,挂了视频,问马扎,谁是老大?马扎不响,眼神挑衅。齐宋于是一手抓它两只前脚,另一手抓它两只后脚,突突突,开机关枪。马扎“喵呜”一声蹿走了,回头看他一眼,就像看一个神经病。剩下他,蹲那儿笑起来。
除此之外,关澜也向他讨教,比如跟他打听怎么把自己卷到了合伙人位子上。
“这话就长了,从头说起?”齐宋问。
“从头说起。”关澜确认。
齐宋知道这是毕业季大学里的热门话题,自己告诉她的,多半会变成她上课的内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看到 B 站“传说中的关老师”又上新了,起个题目叫作《关老师手把手教你怎么把自己从律所萌新卷到合伙人》。
但他还是说了,照律师的规矩,结论先行,总结成一句就是:“处处都比人家更卷一点。”
比如上级律师只让他做检索,他顺便把法律研究也做了,发给客户的信一并写好,作为草稿附在上面。
或者一份文件只有清洁模式,总是他最先把比较版本做出来,让所有相关人等都看明白修改在哪里。
以及上级安排的任务一定第一时间回复,上级发的邮件,哪怕只是抄送,他也会认真看过,甚至包括下面附带的所有往来经过。这样才能在之后开会面对其他组或者客户的时候,与上级保持口径一致,表述相同,防止出现自己人打脸的情况。
甚至还有内部交流,考虑到有年纪比较大的上级可能要看他的电脑屏幕,他一定会记得提前把字体调得大一点。
关澜听得要笑,齐宋却无所谓,说:“没错,我就是那种人人看见讨厌的马屁精。就像现在的杨嘉栎,给周围不想那么卷的同事很大的同辈压力。组里有人干脆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我是超级大卷王的同事’,在网上一通疯狂吐槽,吐完辞职走人。所里公关部还得费劲去沟通,求人家删了。”
关澜又笑。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说到这儿就结束了,但视频画面里,她支肘,仍旧在听。
他不自觉地说下去:“那时候,很多材料还都是纸质的,几大箱的书面证据,每一本好几百页,人手盖章,盖错了从头再来。别人可能只是盖,我是边盖边看,做好摘抄,一直到记得滚瓜烂熟。后来开会,王干话说到哪儿,我就知道该给哪份材料,第几页,第几行,翻到那个地方,马上递过去,从来不需要临场蹲那儿一顿找。后来,王律师就开始让我跟着他去开庭了。”
他记得王干当时对他投来的目光,他们之间的那种信任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形成的。
但他也知道不仅止于此,能在他们这个行业留下来的人其实都这么卷。比如姜源,当年甚至还因为一个大项目连续加班两个月,最后项目成了,姜律师视网膜脱落进了医院,到现在一只眼睛的视力还只有 0.3。
而王干对他的另眼相看也许正如上次说的那样,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相像。作为至呈三杰之一,王干与另二位其实并不太一样。唐律师书香门第,法律圈里天然卖他几分面子。朱律师的父亲是邻省一个县级市的离休老干部,改革开放之初当地盛行下海创业,出了不少先富起来的人,至呈办所最开始的企业客户都是他的关系。只有王干真的就是草根出身,比另二位小七八岁,据他自己说小时候放过牛,是当真从农村考出来的,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在地里除草育苗种土豆。再看如今,坐 CBD 超甲级写字楼里的转角办公室,做业务,上电视,顶刊上发文章,每年行业内的排名都榜上有名,当真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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