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眼睫毛都被雾气黏成了三根五根,但没有因此抽回手。他很担心她,她不能给他心理压力了。
两人回到远洋风景,最后一丝日光也被黑暗吞并,变成夜空中某一颗星星。
林羌换了鞋,坐到沙发,看向挂表,才五点。
靳凡换了身衣服,先把肉从冰箱里拿出,又把菜都洗好装盘,再回到客厅,林羌已经靠在沙发睡了。
他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看了她的睡颜好半天。
她好像一直在别扭,但他没猜到她是为什么。
刚认识的时候,她虚情假意,没一句实话,可他能透过她的表演看到她的情绪。最近也不知是她表演精进了,还是什么原因,他感知了她心里的苦,却好像没猜对苦的来源。
他轻轻捏一下她的鼻子:“你这么没羞没臊,到底胆小什么。”
理他的只有她均匀的呼吸。
林羌是被微信消息吵醒的,戈昔璇的,杨柳的,那群小崽子的。
她翻个身,半睁着眼,粗略地看,没一件正事。
戈昔璇:“嫂子我逛街给你买了件大衣,明天下午回北京,给你送过去啊!”
小脏辫:“大嫂你看我这新系统!疫情时代芯片贼几把缺,我托关系鼓捣半年才换新了系统,等你回来我让你感受下我的超智能宠物!”
杨柳发得最多——
“快收钱!”
“你要在木襄村待几天啊?”
“回来了吗?你在哪儿住?我买了奶黄包和蜂蜜栗子蛋糕,等等给你送去。”
“我问戈昔璇了,她告诉我你在哪儿住了。”
“半个小时就到远洋风景。”
最后一条消息发于半小时前,这时应该已经到了。
果然下一秒她就打来电话:“宝我到正门左手边的咖啡厅了,出来一趟呗,我给你买了点吃的东西。”
她怕被拒绝似的,没等林羌说话就挂了。
正好林羌睡不着了,下床,出门。走向洗手间之前,看了眼餐桌前的靳凡。他面前平板在播放改装视频,她的位置能看到帕加尼的标,还有全英文无字幕。
她没跟他说话,前去洗脸。
洗完出来,她走到门口,换鞋,开门时才跟他说:“杨柳找我,我去一趟。”
话音落下半晌,靳凡才从视频中抬头。虽然他从林羌醒来那刻就没在关注视频了。
咖啡厅。
杨柳把林羌的手拉过去,双手握得紧实:“是不是穿得少了?”
林羌没抽回来:“我不冷。”
杨柳歪着脸,白眼翻得有些宠溺:“瞎说,手多凉。靳凡不会连新衣服都没给你买吧?从小就有钱的主,怎么抠抠搜搜的?”
前往木襄村度假区之前靳凡陪林羌逛了街,一直默默当扫码机器,她身上穿的虽都自己挑的,却也算是他买的。
杨柳朝外看一眼:“不过他怎么不住中南海那边?我靳叔叔和他妈就住那边好像。”
不等林羌说话,她又表现得不感兴趣,继续说林羌:“如果你是继发性的,就要考虑其他并发症。我专门问了神内的刘主任,她说帕金森病正常病程三到五年,但综合征就会有一个漫长的潜伏期。”
林羌眼睛看向咖啡,不言。
杨柳继续说:“你知道,这事一旦开始传,实情迟早会被挖出来,可能我作为朋友,在流言四起时为你遮掩才是应该的,但我在心里,你可以控制住病情,可以在未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少遭点罪,最重要。所以我没去阻止他们议论,还去找了刘主任。”
林羌没怪她,也不是她透出去的。
而且也瞒不住。
“我找了好几位这个领域擅长的专家,等下把微信推你,你要时刻咨询,时刻复查,就算做了手术,也别怠慢了。”
杨柳说到就推,想起什么似的又打开备忘录,给林羌念她收集的帕金森综合征患者注意事项:“高纤维饮食,奶类豆类都吃,肉少吃,不过你也不爱吃肉。运动不要过量,主要是针对四肢的适当的活动,要有……”
说着说着,她嗓子一梗,眼圈又红了,突然放下手机,双手捂住脸开始哭,眼泪从手指缝里挤出来。
林羌望着她,什么也没说。
杨柳突然放手,泪流满面:“你说为什么学医呢?我们连自己都治不了啊。十年,十年,你有几个十年啊。”
她看着林羌,不断想到自己,医生何止对病人无能为力,他们对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
哭到一半,眼泪都还没干,她又转换了语气:“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我会陪你的。”
她擦擦眼泪,吸吸鼻子,展开一个笑脸:“说点别的吧,阜定又有新闻了,一个尘肺病患者肺移植手术后死于呼吸、消化、血液多个系统并发症,家属闹了几天,还在医务科给了主刀老周一剪刀。伤不重,但影响大,新来那波学生人心惶惶的,看上去都在考虑转行了。”
她说着又叹气,话题还是没绕开:“转行吧,我们这熬到一半的退出太伤,他们还有机会,不用卷生卷死英年早残还见不着光明,更不用好不容易熬出来却因为外力把这么多年葬送。”
林羌还是没话。
杨柳又换话题:“简宋去深圳了。”
林羌毫无波动。
杨柳没对这件事发表想法,提了一句也过了,继续换话题。她好像不是在安抚林羌,而是在缓和自己平复不下来的心。
在得知林羌的境遇后,林羌好像再也不是她萍水之交的同事了。
杨柳也没要事,全是关心,七点多林羌就回去了。
大年初一的晚上都是人,她慢吞吞走向正门,棉服很暖和,但就觉得很冷,好像因为冷,她路都走不稳了,拎着蛋糕踉踉跄跄。
眼看要摔跟头,有人拉住她胳膊。
她想都不用想,扭头果然看到靳凡的脸。
他只穿了毛衣,真不怕冷。
而且他怎么不打踉跄?还站那么挺拔?风那么大,是都跟他擦肩而过了吗?还是这偌大的京城,风只拦她的路?
她没话说,抽回胳膊,继续一个人往前。走了三米半,她转身,看眼前人:“你是要我养成一扭头就看到你的习惯吗?”
靳凡沉默。
林羌扭头继续走,也就半米,又转过身:“然后让我花一辈子去戒掉这个习惯是吗?”
靳凡皱眉。
“说话啊,你不是能骂又能打?认识你的过程可不轻松呢。”
靳凡在猜她到底难过什么。
林羌转身再回头,告诉他:“你知道我有病,也一定知道我弟弟叫林捷,他也有这个病,还比我多几个病。氰化钾随粉尘被他吸进肺里,只能依赖呼吸机活着。我为了搞钱给他换肺去利比亚接人,我差点死了……”
靳凡顿住。他不知道这点。他以为她是服役期阴差阳错参与了利比亚撤侨……
肺移植手术要三十万,孙诗文承诺的十万只到手了一万五定金,她赖账了,抵押给林羌的房本是假的,公证处的人也是她找来演戏的。
她根本没十万,也没东西抵十万,她只是认为林羌破坏了她的感情,想让林羌吃点苦头。
林羌不想提,她一辈子都不想提,如果不是彭年旧事重提,如果不是杨柳告诉她肺移植的病人死于并发症,如果不是靳凡总站在她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我那个有精神病的妈对我发难,林捷替我去了西厢房罚站,他说他是男子汉,他要保护他姐姐……”
大大小小被投毒,只有那一次,西厢房的氰化钾掺在粉尘中,那以后,呼吸成了林捷最艰难的事。
风吹着林羌,她无意识地摇晃:“我用很久,忘记他那么爱我,你要我用多久,忘记你曾一直在我身后?别这样了,大哥,我讨厌养成一个习惯,尤其依赖别人的习惯。”
她说完了,扭头就走,根本不想看他的反应。
她昨天还觉得他在身后真好,可就像喝酒,喝的时候好,但总得醒来。人又不能一直醉。
林羌和靳凡开始冷战。
从初一晚上开始,一直到初四下午,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仿若同一屋檐的陌生人。
戈昔璇是四点回来的,除了大衣,还给林羌买了丝巾耳环手表,盘坐在客厅沙发区地毯,一一展示:“嫂子,你看,我最爱的款式!”
林羌心不在焉:“嗯。”
戈昔璇并未发现,习惯性用靳凡的前女友刺激她:“看这香水。”她喷了一点在空气中,嘘声说:“我哥最爱这个味道。”悄悄瞥一眼晒衣服的靳凡,造谣:“可能因为他以前女朋友喜欢。”
林羌听到这句,眼皮浅动,没说话。
戈昔璇拿起丝巾:“还有这个牌子。”
林羌突然看怀里的抱枕烦得慌,一手揪着边缘,扔到单人沙发。
还有一系列措施的戈昔璇看到这幕,突然挑眉,明知故问:“怎么了嫂子?心情不好了吗?这么突然啊?为什么啊?”
“你不是在等我生气?”
戈昔璇卡壳了。
林羌从一开始就知道,戈昔璇想让她吃醋,照理说,她是不会让戈昔璇得逞的,但从那个没编好的中国结,到刚才扔到单人沙发的抱枕,都在出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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