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以定定地看着他,抿唇笑了笑,轻声说:“我是在说最坏的打算,你别担心,我有办法的,咱们再拖一会儿,肯定……”
凌乐安依然在纠结于她说的上一句话,他看着井以的眼睛,好像要一直看到她眼底深处,急切地说:“阿以,你保证——你保证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好好好,”井以点头,“我保证……”
她轻轻说:“赵磊的妻子是个突破口,小安,一会儿我说话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要说,好吗?”
凌乐安一声不吭地看着她,他自己也清楚,他的意识正无法控制地一点点变得溃散。
凌乐安黑瞳深处的痛苦和担忧井以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他的左腿一直在流血,再继续耽误下去,说不定凌乐安就永远都没办法正常走路了。
井以把视线从他腿上收回来,她平时看上去是个很温和的人,一些小事上总是随波逐流,拿吊儿郎当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人生。
可是凌乐安清楚,井以骨子里有股说不清的韧性,打不折,扯不断,就像她的人一样,看上去很柔软,实际上却出奇得硬。
井以一旦拿定了什么主意,很少有人能改变她。
井以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凌乐安,缓慢又深刻地一点点看着他脸上每个五官,像是要把他永远记住,井以犹豫片刻,忽然问:
“小安,你曾经说过的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凌乐安错愕地看着她,被她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问得一愣,明明井以昨天晚上喝醉了,而且徐良科说她不会记得喝醉以后的事……可是她依旧知道了。
即使身处在这种环境,凌乐安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因为井以简单的一句话,又激烈地跳动起来。
他忍不住对井以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声音嘶哑却坚定地回答:“嗯,喜欢……真的喜欢。”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对着天空,因为枪在自己手里,赵磊用绝对的优势结束了这场争执,他拿着枪向井以和凌乐安走过来。
看起来比较懦弱的那个中年人向着楼梯口跑过去,他受不了了,他和他们不一样,他就只是想要个公道,谁知道手上还会沾上人命……他要下去自首!
另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冲地上吐了口浓痰,他看着赵磊的背影说:“疯子!”
井以当然也看到赵磊向着他们越走越近,她最后笑了一下,对凌乐安说:“我也是。”
井以克制不住地设想,要是自己早一点面对自己的感情多好,要是早一点向他表白,那么他们相处的时间是不是能变得更长一点。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去后悔了,她在恐惧之下更坚定了一开始的选择。
井以抬头看着赵磊,说:“赵先生,你现在这样做,你爱人也不会高兴的……她肯定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这样一错再错……她肯定很难过。”
“活下去?”赵磊脚步顿了一下,他看向井以,“呵……我老婆都死了,我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过——”
他伸出手,抓住凌乐安的领子,脸上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你们这些人都得给她垫背。”
一看赵磊提起凌乐安的领子,井以背在身后的手隐隐颤抖,她忽然大喊:“好啊……你要杀就先杀了他吧!他根本不是凌家的孩子,我才是凌家的人,我身上才淌着和他们一样血,你要是敢动我,凌家不会放过你的……”
赵磊听见她说出口的这些“贪生怕死”的话,动作果然慢了下来,他松开手,任由凌乐安跌在地上,凌乐安一瞬间明白了她想干什么,他立马想要打断她的话:“阿以——”
“凌乐安,我从来都没把你当作我的家人……”井以突然提高音量,盖住了他的声音,她忍住眼泪,一边说着违心的话,一边往火上加了最后一把柴。
井以对赵磊冷笑着说,“你老婆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你!是你把她害死的,她嫁给你是她活该——”
“啪”的一声,赵磊往她脸上用力地扇了一巴掌,用暴力让她停下了将要说出口的话。
他扇这一下时用了十分的力气,井以的牙齿磕破了口腔,左耳一阵阵耳鸣,嘴角流出鲜血。她能感觉到脑子发懵,还有强烈的晕眩感。
井以漆黑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也挡住了她脸上那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赵磊的杀意暂时已经全部针对井以了。
凌乐安愤怒地朝赵磊扑过去,但是却被他凭借角度躲开,赵磊往他胸口踹了一脚以后,扯着井以的头发,把她拉起来,他狰狞的眼神正对着井以,愤恨地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既然你这么不知死活,那就从你开始……”
井以无力地笑了一声,“你会这么生气……其实也是因为被我说中了。”
赵磊没有回答,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耐心再去跟她争论,还是因为无话可说。他扯着井以的头发,带她走向完全敞开的小阳台。
“阿以……阿以!”凌乐安声音满是愤怒和恐惧,“赵磊,把她还给我!!”
井以其实想要回头看他一眼,又怕自己眼里的泪会不争气地躺下来。
凌乐安死死地盯着井以的背影,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阿以,回来,回来……求求你——”
他身后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扳住他的身体,强迫他直起半个身子,看着井以被一点点拖走,在他面前被别人扯着走向死亡。
凌乐安剧烈地喘息两下,感觉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移位了,那种灵魂被生生割裂的感觉使他想要呕吐。
身后的中年男人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凌乐安双目赤红,疯了一样向后扑过去,他眼里满是森冷和绝望,像个刚从地狱爬到人间的恶鬼一样。
他目眦欲裂,咬紧牙关大吼:“我杀了你们,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他眼中那股深入骨髓的恨意,看得中年男人下意识松开了手。中年男人背上起了一层冷汗,立马意识到这个小子不能留,必须斩草除根。
不过中年男人很快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吓这种程度,他冷哼一声,反正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了,他慢慢放心下来,人都要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凌乐安手指扣在地上,拖着那条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腿,一点一点朝着井以在的方向爬。
他的手扣在水泥地上,很快就磨出了血,凌乐安一点都没察觉到似的,偏执地往前爬。
井以被拉扯着来到未修建好的阳台上,天空一下子开阔起来,她看见下面有很多很多人,看见了凌家的人,还有很多穿着制服的警察、医生、救援人员……
在烂尾楼里已经有两声枪响了,警察加大力度用喇叭冲赵磊喊话。
赵磊全部都当作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回应,井以渐渐地也感觉到这些声音都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抬起头只看到强烈的日光,照到人瞳孔里,带来晕眩和刺痛。
风里有桂花的味道,树叶簌簌地响,如果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事,现在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午后。
赵磊把枪抵上井以下颚,在那一瞬间,井以甚至来不及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她突然就后悔了,刚刚应该……应该吻他一下的。
在人生的最后,连一个吻都没有得到啊……
井以慢慢闭上眼睛。
“砰!”
一声枪响,近在耳畔,井以颤抖一下,想象中的痛苦却没有到来,她迟钝地想,自己是死了吗……?
井以慢慢睁开眼睛,就在此时此刻,有一只鸟,也许是麻雀,在太阳和井以之间飞过,天空中只有这一只鸟,它飞过的瞬间倒映在井以眼中,蓝色、白色、灰褐色都是这幅画面的留白,它打了个旋落在一棵树叶粼粼发光的树上,压得枝头晃了几晃。
井以在危险过后的脱力感中慢慢转了下头,她愣愣地看着赵磊的尸体,他头骨都被子弹打烂了,脑浆和血流了一地。
井以身体颤抖,瘫坐在地上,一股庞大的悲哀完全笼罩了她。
她甚至不知道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错在谁。
在这场闹剧中的每个人都这么荒诞又可悲,像是命运舞台上的一个个小丑。
井以恸哭起来,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只是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淌下来了。
阳台上四面都是风,井以从前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居然这么大,半空中的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很快新的眼泪又增添泪痕。
井以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她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痛哭的声音像是婴儿来到世界上时发出的第一声恸哭。
忽然有人抱住她,井以在模糊的泪光中看过去,是凌乐安。
他十根手指几乎磨烂了,才爬过了这段又短又漫长的路。
他眼眶中数不尽的眼泪蜿蜒而下,却又极力睁大眼睛看着她,凌乐安一寸寸地看着井以,再三确认她没受别的伤,还好好地活在自己面前……
井以还在难以自制地恸哭着,凌乐安颤抖地伸出手,把她整个抱进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阿以,让你吃苦了。”他用力地把井以抱在怀里,痛苦地流下泪来。